相庆死了

相庆四十多岁，上工地不到一个月被送回来，躺着回来的。

躺着也进不了家里，直接躺进医院，因为一直昏迷着。

街上人知道了，纷纷唏嘘：生于安乐的人，落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三十年前，相庆家的二层小楼在镇上傲娇，显眼。外村人来找他家，不用说他爹的姓名，只问家里有两层小楼那家便能顺利找到。

相庆家的小楼不是砖瓦楼，是青灰色的水泥楼，外墙刮得平平整整，路过的孩子总爱捡个红砖块儿或者粉笔头，在那上面涂涂画画，俨然把水泥墙当成了大黑板。在泥泞破败的巷子里，那面涂鸦墙首先散发着现代，富裕的气质。

水泥与相庆来说并不陌生，他父亲就是预制水泥场的场长。

原来镇子上有个水利站，是公家单位，出入来往的都是夹着公文包的人。后来那水利站撤掉了，包括后面的超大院子都空下来。相庆他爹也不知道抓到什么契机，开始把那个大院搞成预制水泥场。机器轰轰起来，灰土飞扬起来，车进车出好不热闹。相庆爹的肚子一天天挺起来，腋下也开始夹起鼓囊囊的皮包，人人见了递烟，天天混迹镇上的酒楼。

笔者那时还小，虽跟相庆家属于近门，但家境实在天壤之别。笔者父亲到相庆爸的场子里干活，日日灰头土脸，月底拿到一点钞票维持家用。在笔者的记忆中，好像父亲在那场子里做了数不清的年份，直到笔者兄妹几人都大学毕业，不再需要家用补贴。

然而，相庆和他弟弟相春这两位住在水泥楼里的少爷，并没有上大学，甚至没有熬到初中毕业。或许楼里的生活太安逸了，或许相庆妈沉迷于打麻将不大看孩子的作业了，又或许相庆爸觉得根本不是什么知识给他带来的财富，念不念书无所谓了，总之相庆相春兄弟离了学校后，生活依旧潇洒令人羡慕。相庆喜欢大摩托，整日整夜风驰电掣穿行在镇子上大街小巷，后面跟着他的兄弟哥们呼啸呐喊。相春喜欢女孩子，泡在台球厅，溜冰场，不久就摔断了胳膊，从此那胳膊再也伸不直。

相庆口吃，相春残臂，但是看起来也并没有不幸，或者是自卑的样子。到了成亲的年纪，相庆早早地娶了一位姑娘，接连生了两个孩子。母亲还是爱打麻将，相庆媳妇尽管住在楼里，也还是怨恨得紧。婆媳吵骂多了，终还是弄到离婚的地步。普通家庭如果有离婚事件，必会鸡飞狗跳，家财可惜，但是相庆妈不在乎，她说离就离呗再娶一个更好的。

然而，相庆离婚后还是断档了几年，这几年中，二少相春掀起了家庭的巨浪。首先他买了一辆车，不久出车祸，车撞了稀巴烂幸好人救了回来。老场长又买了一辆，没几天相春开出去撞死了人。车卖了，家里再添上一些，总算赔付到位。相春带回的姑娘怀了孕，家里迅速办了喜事，孩子出生后不久，相春喝酒把人打了，进了局子。捞人花钱，终究还是住了两年才出来。

然而，镇上开始查环保，大力地严查。农村不准生柴火，造纸厂，烟粉厂，水土扬灰的预制工程建材场都得关门。相庆爸不再是场长。

相庆的两个孩子要有人照顾，寻摸着再娶了一位，可水泥小楼早已被周围家家户户更高更美的建筑遮掩下去了，风光不再。还是娶到了，比他大几岁的寡妇，样子也还周正，只是又带了两个孩子来。寡妇要强，催着相庆外出挣钱，因为寡妇带来的儿子也十七八岁快花钱了。

相庆不得不应着。老场长脑梗后几乎自顾不暇，只能每天坐在巷子口一把破藤椅上看看人来人往，相庆妈不打麻将了，带相庆的俩孩子和相春家的俩娃。她怕相春媳妇再闹离婚，可是没等到相春出来，媳妇还是走了。孩子上学后，相庆娘就到镇上的鞋厂打零工，挣了钱买菜吃。后来鞋厂的人都知道，老场长家里早已都是窟窿套窟窿。

相庆认的字不多，当了多年少爷也没什么技术，就跟人下工地吧。

然而，在工地上好端端就脑出血，躺下了。

笔者写出这篇时，老家镇上，相庆已经火化，正在吹奏乐声中结束。

他那身上散发着臭味，口水涎到衣襟的老爹还在呆呆坐着吗？

他那打零工挣个买菜钱还要伺候老小的娘哭成什么样？

他后娶的寡妇会不会哭天抢地哀怨自己的命不好？

他那出了局子又开始潇洒的弟弟相春会不会从哥哥身上开始觉悟？

灰飞烟灭，相庆死了，人这一生啊---

关键词： 水利站 车进 鞋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