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智慧

外婆对我的影响，在这几年，似乎更加深了一点。

有一年冬天，我拉着爸的手，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地上满是被踩的稀烂的雪和泥巴的混合物。爸一边趔趄着走，一边不断抱怨着，张家偷走了他的鸡，王家的狗不理他……他满头纷乱的白发，在猛烈的西风中，肆意地飘荡着。

我穿着船一般大的棉鞋，吃力地拉着他，在风中艰难前行。还有两公里，就到外婆家里了。那里，有温暖的火炉，香甜的橘子水，还有香气腾腾的羊肉饺子……想到那些，我浑身充满了力气。

爸依然在喃喃自语。他说什么，我早已麻木，对于他的无意识，我并不以为然。小时候的我，是那样深沉地爱着爸。即便他的性格极其具有挑战性，即便他几乎得罪了一切亲戚朋友和邻居，即便他甚至抱怨家里的猫不抓老鼠，即便连路边的野狗见了他也会转头就走。

我拉着爸。心生悲痛：我若放手，还会有谁？

当我们终于跋涉到县城时。我的棉鞋，已灌满了泥水，变成两艘硕大的沉船。我俩全身上下，无一不是泥巴。爸怨气冲天、痛彻心扉，伤心的往事，一幕幕的回流，击打着他，撕扯着他，刺伤着他。他一路喋喋不休、胡言乱语，此刻，愤怒和疲倦，已耗尽他所有力气。

门打开了。外婆看着两个“泥人”，似乎没有多少讶异。她头裹蓝色的围巾，那个蓝，是那样清新明亮，蓝的让人心神恍惚，蓝的让人心驰神往。

炉里的火是那样旺。爸被安置在床上，瞬间沉沉睡去。外婆揽我到怀里，我突然有点想哭。

她安静地看着我，眼神是那样慈悲，那样温柔，那样亲切。她安静地看着我，越过层层浓雾和遮蔽，越过外在身份和装扮，越过一切掩盖和屏障，看见了那个，天使一般的我自己。

透过她的注视，我似乎也看见了，那个真实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披着一副“行头”，在人间踽踽独行，因为我的无意识，创造出那么多“戏剧”，无缘由的泪水和欢笑，痛苦，埋怨，嫉妒，创伤……从我眼前轻轻流转。

外婆静静抱着我，她什么也没说，却已疗愈了我，万千的哀伤和心痛。

天黑的时候，爸醒了。他看着我们，笑出声来。外婆端给他一盘饺子，他坐起来一个一个吃着。外婆也温柔地笑着，那一刻，我突然一阵恍惚，似乎那些泥泞和难堪，只是源于我的想像。

那一瞬间，爱像空气一样，在我身边弥散开来。就像鱼成日在水里游着，却不知道水是什么一样。我生活在爱的怀抱里，却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那笼罩在房间里的宁静、温暖、和平、美好，多年以后，依然让我心生温暖、心旌摇荡。

爸曾认真地对我说，外婆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那时候，我不理解。但又好奇，因为以他的脾气，说谁好似乎不太现实。但我也深深地知道，他绝不会撒谎。

三十年后，我终于明白了，爸何以那样以为。

因为外婆，能透过重重迷雾，看到真实的我们自己。

那真实的我们，是那么美好，那么完整，那么开心，那样自在，那样散发着神圣而纯净的光芒。那是本体的喜悦，内在的宁静，平和的存在。

她能看见我们的本质。那个真实的本然。而这个“看见”，就是最大的慈悲。她唤醒了我们，她疗愈了我们，她让我们明白，自己究竟是谁。

人生是一场“体验”。但那“藏猫猫”游戏，过于好玩，以至于我们，常迷失自己。

千万年里，假装门关着，再去打开；假装不是，然后再是。

你不需要，从这里奔到那里，你只需要，安稳地置身，此时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