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唯一的升学名额让给妹妹,她功成名就后,却说不认识我
发布时间:2025-11-21 09:31 浏览量:6
那年夏天,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把空气都搅得黏糊糊的。
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给那台快散架的缝纫机上油。
邮递员扯着嗓子喊:“林家的,有大学的信!”
我妈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一把抢过那封牛皮纸信封。
她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心里也跟着一颤,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机油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啦一声,冒出一缕青烟。
信封上,收件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林玥。
我考上了。
全家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台老旧的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我爸躺在里屋的床上,常年劳累让他得了严重的风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地。
我妈看着我,又看看紧闭的里屋门,嘴唇嗫嚅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家里太穷了。
穷得像被水洗过一样,刮不出半点油水。
一个大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对我们家来说,是天文数字。
就在这时,我妹妹林薇从外面回来了,她刚高考完,估的分数,比我差了一大截。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妈手里的通知书,眼睛瞬间就亮了,像夜里饿了半宿的狼。
“姐,是你的?”她冲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点点头。
她脸上的光瞬间就灭了,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里面所有的情绪。
“哦。”
就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那天晚上,我听见爸妈在屋里吵架。
很小声的,压抑的争吵。
“……玥玥从小就聪明,这是她的前途……”是我妈的声音。
“前途?前途拿什么换?拿我的药钱换?还是拿你那双快缝瞎的眼睛换?”我爸的声音嘶哑又无力。
“可薇薇她……”
“两个都是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送哪个,不送哪个?咱家这情况,你还看不明白吗?一个都供不起!”
我爸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在我心口来回地拉。
一个都供不起。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漏雨留下来的水渍,那水渍像一张巨大的人脸,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隔壁床,林薇在轻轻地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着、抽噎着的,一声一声,像小猫的爪子,挠得我心里又疼又痒。
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只有一碗鸡蛋羹,我妈总是先给我吃,我每次都会偷偷分一半给躲在门后的林薇。
她吃得那么香,好像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我想起她上初中,羡慕同学的白球鞋,我用在服装厂打零工攒下的钱,给她买了一双。
她穿着那双鞋,在院子里跳了好久,笑得像朵太阳花。
她从小就比我爱美,比我有心气儿。
她总说,她一定要走出这个穷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我呢?我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我只想家里人好好的。
那一刻,一个念头疯了一样地从我脑海里冒出来。
也许,这个机会,更适合她。
我下了床,走到院子里。
夏夜的月光凉得像水,洒在我身上。
我从我妈藏在砖缝里的信封里,摸出了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录取通知书。
灯光下,那几个烫金的大学名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它撕了。
撕得粉碎。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对我妈说:“妈,我不去上了。”
我妈愣住了,“你说啥浑话?”
“我说真的,”我把一堆纸屑摊在她面前,“通知书我不小心弄坏了,可能这就是天意吧。我不适合读书。”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扬起手想打我,可那只布满老茧和针眼的手,在半空中抖了半天,还是落在了她自己的大腿上。
“你这个傻孩子啊!”她哭得喘不过气。
林薇从屋里冲出来,看着那堆纸屑,眼睛里是震惊,是疑惑,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狂喜。
“姐,你……”
我没看她,我对我妈说:“妈,让薇薇去复读吧,她比我聪明,明年肯定能考个更好的。”
我知道,以林薇的成绩,复读也未必能考上。
但我必须这么说。
后来,我爸托了远房亲戚,走了关系,硬是把那个已经作废的名额,换成了林薇的名字。
具体过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为此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老黄牛,还低声下气地求了很多人。
拿到重新制作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林薇抱着我,哭着说:“姐,你放心,等我将来出人头地了,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养你一辈子!”
我拍着她瘦弱的背,笑了。
“好,我等着。”
我送她去火车站。
绿皮火车启动的时候,她把头探出窗外,满脸泪水,冲我使劲挥手。
“姐!等我回来!”
我站在原地,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人生,也像那列火车一样,驶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没有光亮的轨道。
林薇走了。
家里的担子,完完全全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为了给我爸买药,为了给林薇寄生活费,我去了镇上的服装厂,成了一名流水线上的女工。
缝纫机的轰鸣声,一天十二个小时,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空气里永远飘着布料的粉尘和机油的味道,呛得人嗓子眼儿发干。
我的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粗糙的。
指尖被针扎破,好了又破,最后长出厚厚的茧。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我会留下给我爸买药的钱,和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一分不留,全都寄给林薇。
我在信里告诉她,钱不够就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她安心读书,不要挂念。
她一开始还很频繁地回信,信里写着大学里的新鲜事,写她的新同学,新老师,字里行间都是藏不住的兴奋。
她说,大学的图书馆好大啊,里面的书一辈子都看不完。
她说,她的老师是国外回来的,讲课特别有意思。
她说,她参加了学生会,当了个小干事,每天都好忙好充实。
我看着那些信,就好像我也跟着她一起,看到了那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我觉得,值了。
我的辛苦,我的牺牲,都变成了她笔下的那些光鲜亮丽的文字,我觉得值了。
后来,她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两三个月,才来一封。
信里的内容也变了。
不再是分享喜悦,而是要钱。
“姐,我们班同学都买了新的随身听,我也想要一个,对学英语有帮助。”
“姐,我要报一个建筑设计的辅导班,费用有点贵……”
“姐,我们系要组织去外地写生,需要一笔钱……”
每一次,我都二话不说,从我微薄的工资里,甚至是找工友借钱,给她凑齐了寄过去。
我妈有时候会念叨:“这大学怎么跟个无底洞一样,花销这么大?”
我总会替她解释:“妈,现在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学东西都得花钱。薇薇是为了上进。”
为了她所谓的“上进”,我一天打两份工。
白天在服装厂,晚上去大排档帮人洗碗。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把手泡在冰冷油腻的水里,十个指头冻得像胡萝卜,又红又肿。
大年三十,我给林薇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喂?谁啊?”
“薇薇,是我,姐。”
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笑声。
“哦,姐啊,什么事?我这边正跟同学聚会呢,很吵。”
我握着冰凉的话筒,听着她那边热闹非凡的背景音,再看看我们家冷冷清清的屋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没……没事,就是问问你过年回不回来。”
“不回了,春运票太难买了,而且我们有个项目要做,假期很忙。”她飞快地说。
“哦,好,那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多穿点衣服。”
“知道了知道了,就这样啊,我先挂了,回头再打给你!”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话筒,站了很久。
回头再打给我。
她再也没打来过。
四年,一晃而过。
林薇大学毕业,留在了那座繁华的大城市。
她进了一家有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她说,她要靠自己的努力,在那里扎下根来。
她开始零星地往家里寄钱,每个月五百。
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是笔不小的钱。
但我心里清楚,这五百块,可能还不够她在那个城市里买一件像样的衣服。
她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毕业后整整三年,她只回来过一次。
那次回来,她像个客人。
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化着精致的妆,拉着一个时髦的行李箱。
她嫌家里的被子有霉味,嫌我妈做的菜太油腻,嫌院子里的土路一走一脚泥。
她跟我,几乎没什么话说了。
我问她工作累不累,她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给她看我手上新添的烫伤,她皱着眉说:“姐,你怎么还干这种又累又脏的活儿?”
我愣住了。
我不干这种活,拿什么供你读完大学?拿什么让你有机会去嫌弃这种活?
这话,我没说出口。
我觉得,说了,就太伤人了。
毕竟,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她在家待了不到三天就走了。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千块钱,“姐,别太累了,也对自己好点,买几件新衣服穿。”
我看着她递过来的钱,再看看她身上那件我叫不出牌子的大衣,忽然觉得很讽刺。
她走后没多久,镇上的服装厂倒闭了。
我失业了。
为了生计,也为了离我爸的医院更近一点,我去了市里。
我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技能,只能干些体力活。
我在一家大饭店的后厨找了份工作,洗碗,择菜,什么都干。
后厨又湿又滑,永远弥漫着一股油烟和饭菜馊了的混合气味。
每天下班,我浑身上下都像被油浸过一样。
我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习惯了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习惯了被洗洁精泡得发白发皱的双手,习惯了同事们带着口音的玩笑。
我和林薇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她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问候一下爸妈。
每次我妈把电话递给我,她在那头总是沉默几秒,然后干巴巴地问:“姐,你……还好吗?”
“挺好的。”我也总是这么回答。
除了挺好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说我每天洗几百个盘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说我为了省钱,每天都吃店里剩下的饭菜?
说我晚上睡在不到五平米的出租屋里,一翻身就能碰到墙?
说了,除了让她尴尬,让她觉得我是个累赘,还有什么用呢?
我们的通话,总是以尴尬的沉默结束。
再后来,我爸的病越来越重。
医生说,要做个大手术,费用要十几万。
我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还差一大截。
我妈急得整夜整夜地哭。
万般无奈之下,我给林薇打了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向她要钱。
电话接通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也很职业化。
“喂,你好。”
“薇薇,是我。”
“姐?”她似乎有些意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爸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薇薇?你在听吗?”
“……在。”她的声音很低,“要……要多少?”
“医生说,前期手术费加后期康复,至少要十五万。我这里有三万,还差十二万。”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敲击键盘的声音。
“姐,我最近手头也很紧,”她终于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为难,“我正在负责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前期投入了很多,而且……我刚付了房子的首付。”
房子。
首付。
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知道你难,”我的声音也变得干涩,“但爸等不了了。”
“我……我想想办法吧。”她说,“我先给你转五万过去,剩下的……我再看看能不能找朋友借点。”
“好,好,谢谢你,薇薇。”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五万。
虽然不够,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第二天,我的银行卡里收到了五万块钱。
汇款人,林薇。
我拿着钱去给我爸办了住院手续。
手术很成功。
我爸从重症监LOS出来那天,我妈拉着我的手,哭着说:“玥玥,多亏了你和你妹妹。”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之后,林薇再也没提过剩下那七万块钱的事。
我也没再问。
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
为了还清给爸治病欠下的债,我工作得更卖力了。
饭店老板看我勤快,把我从洗碗工提到了配菜,工资也涨了一些。
生活好像在一点点变好。
我甚至开始存钱,想着以后能不能在市里开个小小的面馆。
就卖我最拿手的西红柿鸡蛋面。
那是小时候,我和林薇最爱吃的。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
那天我休息,同事拉我一起去逛商场。
商场中庭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档财经人物访谈。
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说:“今天做客我们节目的是建筑界的后起之秀,新锐设计师,‘星辰’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林薇女士!”
我停住了脚步。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林薇。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头发盘在脑后,妆容精致,气质优雅。
她坐在沙发上,从容地回答着主持人的提问,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
她和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疲惫的、为难的林薇,判若两人。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同事推了我一下,“玥姐,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那……那是我妹妹。”我指着屏幕,声音都在抖。
“哇!你妹妹这么厉害啊!大设计师!”同事惊叹道。
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
看,这是我妹妹。
我放弃学业,用我十几年的青春换来的妹妹。
她成功了。
她真的出人头地了。
节目里,主持人问她:“林女士,您这么年轻就取得了如此瞩目的成就,背后一定付出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吧?听说您出身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能走到今天,是什么支撑着您呢?”
我竖起了耳朵。
我想听。
我想听她是怎么说起那段岁月的。
我想听她会不会提到,在遥远的家乡,有一个姐姐,为了她的今天,付出了什么。
林薇对着镜头,优雅地笑了笑。
“是的,我的童年确实算不上富裕。”
“但我很感谢那段经历,是它塑造了我坚韧不拔,从不服输的性格。”
“我一直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想要什么,就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依靠,除了你自己。”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着动人的光。
“所以,我一路都是靠自己打拼过来的。从那个小镇考出来,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读书,工作,创业……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也都很坚定。”
“我父母都是很淳朴的农民,他们给了我生命,这是我最感激的。除此之外,我能有今天,靠的,全是我自己。”
靠的,全是我自己。
这七个字,像七把淬了冰的尖刀,齐刷刷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就凉了。
周围嘈杂的人声,商场的背景音乐,同事的惊叹,全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林薇在屏幕上那张微笑的脸,和那句冰冷的话。
没有人可以依靠,除了你自己。
那我算什么?
我那十几年在服装厂的日日夜夜,算什么?
我那双泡在油水里,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双手,算什么?
我爸妈卖掉老黄牛,低声下气求来的那个名额,又算什么?
原来在她的故事里,我,我们全家,都只是一个“淳朴的农民”的背景板。
甚至,连背景板都算不上。
我是个被彻底抹去的存在。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愤怒和委屈,从我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商场的。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坐上了去往那座大城市的火车。
我没带行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见她。
我要当面问问她。
林薇,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甚至没有她的具体地址。
我只知道她那个“星辰”事务所的名字。
我花了半天时间,在网上查到了事务所的地址。
那是一栋矗立在城市CBD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站在那栋大楼下面,像个误入天宫的乞丐。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前台小姐穿着笔挺的制服,化着和我妹妹一样精致的妆。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您好,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
“我找林薇。”我说。
“请问您是哪位?有预约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她姐姐。”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她拿起电话,拨了个内线,低声说了几句。
挂了电话,她对我说:“林女士现在正在开会,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我被带到一个小小的会客区。
我坐立不安。
我想象着等下见到她,我要说什么。
我要质问她吗?
我要哭诉我的委屈吗?
还是,我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问她一句“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大概等了半个多钟头,一个穿着职业装,看起来像是助理的年轻女孩走了过来。
“请问是林玥女士吗?”
我点点头。
“林总还在开会,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她让我先带您去附近的咖啡厅坐一会儿。”
女孩的语气很客气,但也很疏离。
我跟着她,走进了大楼旁边一家看起来就很贵的咖啡厅。
她给我点了一杯我叫不出名字的咖啡,然后就坐在我对面,低头玩着手机,不再说话。
咖啡端上来,热气氤氲。
我闻着那股浓郁的香气,却一点喝的欲望都没有。
我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到那杯咖啡从滚烫变得温凉。
林薇终于来了。
她还是穿着电视上的那身白色西装,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她一走近,就挥手让那个助理先离开。
然后,她在我对面坐下,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而是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说吧,要多少?”
她的声音,比这咖啡厅里的空调还冷。
我愣住了。
我千里迢迢地跑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终于抬起头,正眼看我了。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烦躁,有警惕,还有一丝……我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审视。
就像当年,她从大城市回来,嫌弃家里一切的那个眼神。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她问,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双臂环胸,摆出一副谈判的姿态。
“我……”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到了她手腕上那块精致的手表,看到了她脖子上那条闪着细碎光芒的项链,看到了她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
这双手,真干净啊。
跟我的手,完全不一样。
“我看到你的采访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哦,那个啊。”她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又嫌弃地放下。
“为什么?”我问,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用尽了力气,“为什么说,你全是靠自己?”
“难道不是吗?”她居然反问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考上大学,难道不是我自己寒窗苦读考上的吗?我毕业后找到工作,难道不是我自己能力出众吗?我开这个事务所,拉到第一个项目,难道不是我自己熬了无数个通宵做出来的方案吗?”
她一连串的反问,像子弹一样打在我身上。
“林玥,”她叫我的全名,语气生硬又冰冷,“我承认,小时候,家里穷,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那张通知书,算我欠你的。”
“但是,人要往前看。我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活在那个小地方的记忆里。”
“你明白吗?我现在站的高度不一样了,我接触的人,我谈的生意,都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身份和背景。一个干净的,励志的,靠自我奋斗成功的背景故事,对我,对我的事业,都至关重要。”
“我总不能告诉我的客户,我的合作伙伴,我有一个在饭店后厨洗碗的姐姐吧?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我?”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嗡的一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原来,我不是被她遗忘了。
我是被她,当作了一个耻辱,一个需要被清洗掉的污点。
我的存在,会影响她“干净的、励z志的”人设。
我的辛苦,我的付出,我的十几年的青春,到头来,只是她成功路上一个拿不出手的,甚至有点丢人的包袱。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真的是那个跟我分一碗鸡蛋羹,穿着我买的白球鞋会开心一整天的妹妹吗?
“所以,”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平静,平静到诡异的声音问,“为了你所谓的事业,你就可以把我,把我们家,从你的人生里,一笔勾销?”
“我没有!”她提高了音量,似乎被我的平静刺痛了,“我不是每个月都给家里打钱吗?爸做手术的钱,我不是也出了吗?我还要怎么样?”
“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把你接到这个城市来?给你找个清闲的工作养着你?然后让你那些工友邻居都知道,我林薇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姐姐?林玥,你现实一点好不好!”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句话,她说的斩钉截铁。
两个世界的人。
我笑了。
我看着她,慢慢地,笑出了声。
一开始是低低的笑,后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咖啡厅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林薇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疯了吗?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她压低声音呵斥我。
丢人现眼。
是啊,我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挺丢人现眼的。
我慢慢止住了笑,抹了一把眼泪。
“林薇。”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姿态看她。
“你记不记得,你上大学走之前,在火车站跟我说了什么?”
她愣住了,没说话。
“你说,姐,你放心,等我将来出人头地了,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养你一辈子。”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我不是图你养我,也不是图你给我什么好日子。”
“我就是觉得,我妹妹,她记着我的好,她心里有我这个姐姐。那我这辈子,就算再苦再累,也值了。”
“现在我明白了。”
“是我太傻了。”
我拿起桌上那个她塞给我的信封。
很厚,我捏了捏,里面应该是一沓钱。
“这个,我不要。”
我把它扔回到她面前。
“爸做手术你出的那五万块,我会想办法还给你。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没有姐姐,我,也没有妹妹。”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所有的坚强都会瞬间崩塌。
我走出那家咖啡厅,走进刺眼的阳光里。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一边走,一边哭,像个傻子。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这座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依旧是那种最慢的绿皮车。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方言的嘈杂声。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就像我那逝去的十几年青春。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林薇,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过完这一生。
我没想到,还有后续。
回去之后,我谁也没说。
我照常去饭店上班,照常照顾我爸妈。
只是,我再也没看过财经频道,再也没关注过任何关于建筑设计的新闻。
我把我手机里,唯一一张林薇的照片,也删了。
那张照片,还是她上大学时寄给我的。
照片里,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站在大学的湖边,笑得一脸灿烂。
删掉的那一刻,我的心像被挖掉了一块。
疼,但是,也空了。
过了大概半年。
一天,我正在后厨切墩,老板娘突然跑进来,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
“玥玥,外面有人找!”
“谁啊?”
“不知道,一个女的,开着好车来的,说是你妹妹。”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来干什么?
我擦了擦手,解下油腻的围裙,走了出去。
饭店门口,停着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黑色轿车。
林薇就靠在车边。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戴着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
看到我出来,她摘下墨镜,朝我走过来。
几个月不见,她好像瘦了很多,脸色也很憔D悴,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姐。”她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应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我们……能谈谈吗?”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姐,我知道我错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上次……上次是我不对,我说了很多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那天……压力太大了。公司出了点事,我……”
我打断了她。
“所以,你压力大,就可以把所有的不堪都推到我身上?”
“你压力大,就可以把我当成你人生的污点,急于撇清?”
“林薇,你不用跟我解释。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我的冷漠,似乎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周围已经有路人好奇地看过来,对着她的车和她的穿着指指点点。
“你走吧。”我说,“这里不欢迎你。”
“姐!”她急了,上前一步想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避开了。
我的手,刚切完辣椒,还沾着辣味,我不想碰到她那身昂贵的风衣。
也或许,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是受伤,是难堪。
“我……我给爸妈带了点东西。”她指了指车后座,“一些保健品,还有……还有一张卡。”
“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咱妈的生日。”
“算是我……补给爸的手术费,还有……还有这些年,我对你的亏欠。”
亏欠。
她说得真轻巧。
我十几年的青春,我被毁掉的人生,用二十万,就能弥补了吗?
“我说了,钱,我会还你。你的东西,我们也不需要。”
“你拿回去,给你那些‘重要’的客户和合作伙伴看看,证明一下你是个多么‘孝顺’的女儿。”
我的话,一定很伤人。
因为我看到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哭了。
这是我记忆里,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
第一次,是她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跟我说,姐,我以后养你。
那时的眼泪,是感动的,是真诚的。
而现在呢?
是愧疚?是后悔?还是因为被我拒绝而感到的难堪?
我分不清。
我也不想分清了。
“林薇,你走吧。”我最后说了一遍,然后转身,回了饭店。
我没有再回头。
我听到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很快就开走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幕。
我以为我会很解气,很痛快。
可实际上,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像塞了一团湿透了的棉花。
第二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她收到一个匿名的包裹,里面是一堆高级保健品,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密码。
我妈问我知不知道是谁寄的。
我说不知道。
我让她把卡里的钱取出来,先把欠亲戚的债还了,剩下的,存起来,给她和我爸养老。
我妈很高兴。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
我渐渐把这件事忘了。
我用饭店老板预支给我的工资,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在医院附近,盘下了一个很小的店面。
我的“林玥面馆”,开张了。
店面很小,只能摆下四张桌子。
我就卖一种面,西红柿鸡蛋面。
但是我的用料足,味道好,价格也实惠。
来吃的人,大多是附近医院的病人家属,还有一些上班族。
生意慢慢地好了起来。
每天从早忙到晚,虽然累,但心里很踏实。
我看着客人们吃完我做的面,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也有了那么一点意义。
我不再是谁的姐姐,谁的女儿。
我就是我,林玥,一个靠自己双手,做面条的老板娘。
我以为,我和林薇,真的就成了两条平行线。
直到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我的面馆里。
是那个曾经接待过我的,林薇的助理。
她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了。
她在我对面坐下,点了一碗面。
我把面端给她,没说话。
她默默地吃着,吃得很慢。
快吃完的时候,她才抬起头,看着我。
“林总……她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跟我有关系吗?”
“她的公司,被人举报偷税漏税,还有……她的一个项目,被查出用了不合格的建材,塌了,死了人。”
女孩的声音很低,带着哭腔。
“现在,公司破产了,她也……被抓了。”
我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让我来找你。”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信封已经有些旧了。
我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林薇的字。
她的字,还是和上大学时一样,很漂亮,很用力。
“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外面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被大城市的繁华迷了眼,被那些虚无缥缈的成功冲昏了头。
我忘了我是谁,也忘了你为我做过什么。
我说那些混账话,不是我的本意。
是我太自卑了,太害怕了。
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出身,害怕别人看不起我。
我拼命地想往上爬,想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完美的人。
结果,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一个怪物。
我伤害了你,也毁了自己。
那天在咖啡厅,你转身走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小时候,你把唯一的鸡蛋羹分给我。
想起你用第一个月工资给我买的那双白球鞋。
想起你撕掉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在院子里站了多久。
姐,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被抓之前,把剩下的所有钱,都转到了之前给你的那张卡里。
不多了,但应该够你还清债,也够爸妈安度晚年。
你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开个你喜欢的面馆,过你想过的生活吧。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你十几年。
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当姐姐。
我一定,让你去上大学。
——薇薇”
信纸上,有几处被晕开的墨迹。
那是她的眼泪。
我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信纸上。
我把信折好,放进口袋。
我对那个女孩说:“面钱我请了,你走吧。”
女孩看着我,欲言又止。
“她……她想见你一面。”
我摇了摇头。
“不了。”
“相见不如怀念。”
我转身,进了后厨。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冲着自己的脸。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里那团堵了很久的棉花,好像,被水冲散了。
又过了很多年。
我的面馆,从一个小店面,换成了一个大一点的。
我雇了两个伙计,不用再事事亲力亲为。
我爸妈的身体,也还算硬朗。
我把他们接到了市里,就住在我附近。
我还是单身。
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但都处不长。
他们总觉得,我一个开面馆的,没什么意思。
我也不在意。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再也没有林薇的消息。
她应该,还在里面。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她。
想起她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甜甜地叫我“姐姐”。
想起她穿着白裙子,在大学校园里笑得一脸灿烂。
也会想起她穿着白色西装,在电视上侃侃而谈的样子。
更会想起她坐在我对面,冷漠地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爱过,恨过,怨过。
到最后,好像,什么都剩不下了。
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像风一样的叹息。
那天,店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背着一个画板,看起来像个学生。
她点了一碗面,吃得很香。
吃完,她对我说:“老板娘,你做的面,真好吃。”
“好吃就常来。”我笑着说。
“嗯!”她重重地点头,“我考上这附近的大学了,以后会经常来的!”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像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白球鞋,在院子里跳跃的女孩。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走进后厨,给她又加了一个荷包蛋。
端出去的时候,我对她说:“小姑娘,恭喜你啊。”
“以后,要好好读书,也要,好好做人。”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谢谢老板娘!我会的!”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洒在她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上。
真好啊。
我转过身,继续去擦我的桌子。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