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散文)

发布时间:2025-11-25 18:48  浏览量:5

这雨,不像夏日那般暴烈,也不似春雨那般羞怯。它是濛濛的,匀匀的,带着一种亘古的、不慌不忙的耐心,从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里,无穷无尽地筛落下来。远山失了棱角,只剩下几笔淡墨的影子,若有若无地浮在那里。近处的屋瓦,被洗得油亮亮的,雨水顺着檐角,滴成一条不断的、晶亮的丝线。天地间,仿佛张开了一面巨大而无形的纱网,一切都变得朦胧了,柔和了,连声音也被这雨幕吸附了去,只剩下一种沙沙的、令人心安的絮语。

我忽然便起了孩子气的念头,想走到这雨里去。不带伞,就让自己也化在这片空濛里。这并非是为了什么浪漫的追寻,倒像是一种本能的驱使,仿佛只有让身子浸透了这同样的湿润,灵魂才能与这天地接通。我推开门,一股清冽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风便迎面扑来。我步入雨中,起初几步,还觉得有些凉意,但走不多远,衣衫渐渐潮了,贴在皮肤上,那凉意反倒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不再觉得隔阂了。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泛出一种幽深的光泽。每一步落下,都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啪嗒”的、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在这雨的宏大乐章里,显得分外孤独,又分外坚定。我看着自己模糊的、在水光里荡漾的倒影,心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周遭的一切烦嚣,都被这雨隔绝了,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我,和这条向前蜿蜒的、湿漉漉的路。

走着走着,便不觉到了河边。河水是涨了些的,浑黄黄的,流得却愈发沉静了。雨点落在河面上,激起无数个小小的、瞬间即灭的圆圈,前仆后继的,像是一场永无止息的、沉默的祭祀。对岸的假山,都成了淡淡的剪影,静静地立着,像一个个沉思的哲人。我立在一处小河的弯处,望着这苍茫的河水,心里忽然便跳出了东坡居士的那阕词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是啊,“谁怕?”这轻轻的两个字,里头该是含着一股怎样的豪气与从容!我今日虽无竹杖芒鞋,也无蓑衣在身,但此刻独立雨中的心境,竟仿佛与千百年前的那位旷达行者,有了一丝微妙的契合。他所说的“烟雨”,又何尝只是这自然界的风雨呢?那宦海的浮沉,人生的起落,世事的无常,哪一样不是一场更凄冷、更漫长的风雨?而我们,往往渴望有一把坚固的伞,有一座安稳的亭子,来躲避这些风雨。我们战战兢兢,我们患得患失,生怕被淋湿了一角衣衫。可东坡居士却说,“何妨”。这是一种主动地、甚至带着几分戏谑地,走入风雨的姿态。既然风雨是命中的必然,那么,与其缩颈疾奔,不如缓步高歌,将这风雨,也看作行程中的一部分景致。

这“任平生”三个字,更是有千钧的重量。它不是无可奈何的放任,也不是心灰意冷的消极。它是一种了悟后的担当,是一种将整个生命——连同它的顺遂与坎坷,晴明与风雨——都全然接纳下来的勇气。披上一袭蓑衣,便将自己交给了这茫茫的烟雨,也便将这茫茫的烟雨,化作了自己平生的背景。得失、荣辱、悲欢,在这苍茫的天地间,似乎都失去了它们原先那尖锐的轮廓,而融为一种浑然的、流动的生命体验。

雨,似乎小了些,由绵密的雨丝,变成了疏疏落落的雨星子。风过处,河上的水汽被吹得飘摇起来,像一层半透明的、乳白色的轻纱。空气是从来没有过的清鲜,直渗到人的五脏六腑里去。我转身循着来路回去,脚步是轻快的,心里是透亮的。来时的那点无名的郁结,早已被这雨水洗涤得干干净净了。

回到屋檐下,我回头望去,天地间依旧是一片迷迷蒙蒙的。但我此刻再看这烟雨,却不再觉得它凄冷、压抑了。它反倒像一曲广博而沉静的音乐,洗涤了万物,也安抚了人心。我忽然觉得,我仿佛也真的有了那一袭无形的蓑衣。往后的日子,无论是丽日晴天,还是这样的潇潇风雨,我大约都能学着,走得更从容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