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双小小绣花鞋,装尽了潘金莲一生悲欢

发布时间:2025-11-27 21:26  浏览量:4

醒读《金瓶梅》之40】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她真正的姓名是“潘六姐”。《金瓶梅》对潘六姐的叙述,从“她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开始。

这个叙述本身带有极大的偏见:没有任何一个女性“自幼”就能“有些姿色”,“自幼”就会“缠得一双好小脚”。女孩儿“长开”、“缠足”,都至少要在7岁左右。这个开场白,让潘六姐7岁以前的人生,毫无意义、不值得叙述;或者说,潘六姐一生的价值就在于她的姿色和小脚。

但潘六姐真正成为读者心目的“潘金莲”,还要到她嫁给武大郎之后。此前,潘六姐两次被卖,以及后来被张大户收用,都只是那个时代普通底层女性极其普通的人生经历,与“金莲”无关。

然而,作为一个传承数百年的文化符号,“金莲”已经与这个生命血肉相融,无法剥离,以至于小脚、小鞋已成为这个生命的本身。

于是,几双绣花鞋,便成为承载潘金莲这个人物一生特征、盛满她一生悲欢的最好道具。

潘六姐第一次以“潘金莲”的形象出现,是她嫁给武大郎之后。武大郎每天出门卖烧饼,“潘金莲” 就站在自家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勾引得一帮浮浪子弟每天在她门前弹奏乐器、浪言示爱,逼得武大郎只得搬家。

潘六姐脚上那双小小的绣花鞋,在此时,才第一次被她外化为强大的“诱惑”力量。此时,潘六姐第一次以“欲女”的形象出现,然后才开始一步步成长为欲望化身的“潘金莲”。

作为“欲女”的潘金莲,第一次出现时,就呈现出一个明显的悖论:她主动诱惑的动作和欲望被无限放大,而其内心的寂寞和荒凉却被极限忽视:读者们都只盯着她用绣花鞋勾引浮浪子弟时的轻浮,却没有人关心她深夜时对着睡死的“三寸丁”武大郎独自绣鞋时内心的无边荒凉。

无论如何,绣花鞋和它包裹下的小脚,从此成为潘金莲的人生象征,成为她人生战场上的锐利武器。

她的第一场胜利,就是用这双绣花鞋俘虏了西门庆。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把她从头向下看了个遍。尤其是那双绣花鞋,西门庆看得十分仔细:“尖趫趫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在西门庆眼中,这双鞋有装饰(云头、山牙),有颜色(老鸦色,即黑色,衬以白绫带),有样式(高底),配了一条齐膝盖的红纱“膝裤”。这一见,让西门庆立即浑身酥麻。

此时此刻,潘金莲脚上的绣花鞋还是黑色的。黑色代表了她自我克制下的压抑苦闷。犹如一朵正在盛开的娇艳花朵,却被人强行用黑幔遮盖起来。隔着黑幔向外看,再绚丽的春色都是暮气沉沉的夜色。

幸运的是,西门庆一眼看到了她内心的渴求。看到了她绣鞋上方膝裤的艳红。

于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幽会了。他们第一次在王婆的茶馆相会时,西门庆搂起潘金莲,见她脚上依旧“穿著老鸦缎子鞋儿”。

潘金莲就是脚踩着这双黑色的绣花鞋,走进了西门庆府邸,开始了她惊心动魄的人生斗争。

在西门庆的府邸里,穿着绣花小鞋,炫耀绣花“鞋小”的女人,远不止潘金莲一人。

潘金莲嫁进西门庆家的第二天,按照规矩,要“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就是拜见西门庆已娶的妻妾,给每个人送上鞋面(鞋子的绣花面)作见面礼。鞋子是女人日常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环。趁此机会,潘金莲偷偷打量每个女人的鞋子,并暗中与孟玉楼比较鞋子的大小,结果是,二人“裙下双湾金莲,无大小之分”。

此时,西门庆已经娶回了4个女人,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为什么只和孟玉楼比较“金莲”的大小呢?大约是,她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自己唯一的竞争者,只有孟玉楼。吴月娘是正妻,不用竞争;李娇儿是个矮胖子,不需要竞争;孙雪娥是丫鬟,没资格和自己竞争。

不得不佩服兰陵笑笑生,随意一句叙述,就暗含了主角的心思百转、人性练达。

但出乎潘金莲意料的是,一个完全没有预料的竞争者横空出世了。她叫宋蕙莲。

宋蕙莲的竞争来得直接,主动,猛烈。

宋蕙莲的原名叫宋金莲。只听这名字就知道,她闯进西门府邸,就是冲着潘金莲而来。果不其然,她被西门庆勾搭到手的第一次,就向西门庆炫耀, 自己的脚比潘金莲的还小,昨天比过,自己的绣花鞋,比潘金莲的鞋整整小一圈。

一个月之后,正月十五日,宋蕙莲主动向潘金莲借鞋,借口大约是,学习绣花的样式设计和绣功展现之类。潘金莲不动声色的同意了。

第二天晚上,大伙儿上街看月亮,“走百病”,宋蕙莲边走边提鞋子,孟玉楼问她为什么独独她一人的鞋子老是松脱,丫鬟玉箫于是揭发道:“她怕地下泥,套着五娘(潘金莲)鞋穿着哩!” 宋蕙莲于是主动提起裙子,大家看见,她果然“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

这里隐含着三个客观事实,和一个主观动机。

三个事实是:潘金莲的鞋子果然比宋蕙莲的大,潘金莲的鞋子变成红色的了,潘金莲的这双鞋子是可以防泥的高底鞋。

一个主观动机是:宋蕙莲要用践踏鞋子的方式践踏潘金莲本人。

绣花鞋是女人人体的延伸与象征,与身体的性感指数息息相关。保卫鞋子,就是保卫自己的尊严。这场由宋蕙莲主动挑起的战争,最终以宋蕙莲被逼上吊结束。

但这场战争还有尾声。宋蕙莲死后,西门庆还保留着她的一双鞋子,将它连同香草一起放在一个拜贴盒子中,藏在藏春坞洞里。后被潘金莲无意间发现,潘金莲令人用刀将其剁碎:在绣花鞋的战争中,失败者必须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

潘金莲的绣花鞋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用于外出行走的,可以是高底(根),也可以是平底,鞋底一般是硬质材料。另一类是用于睡觉时穿着的软底睡鞋,主要功能是保持裹脚形状,也可以在云雨时刺激视觉。

相对于硬底鞋,绣花睡鞋更显私密性,性含义更为明确,因此,更不能让外人看见,更别说让外人获得了。

但潘金莲的一双大红绣花睡鞋,却被外人获取了。

宋蕙莲死后大约两个月,当年6月2日下午,天气闷热,潘金莲关起院门,全身上下脱得精光,只有“脚下穿着大红鞋儿”,在葡萄架下的凉席上休息。这双鞋子,就是睡鞋。它的颜色,不止是红,而是大红。衬托着潘金莲全身涂抹了茉莉粉更显得白嫩的肉体,那红色,红得更热烈,更渴望,更不加掩饰。这是一种恣肆的绽放。

西门庆看见这一幕,自然不可抑制,于是便发生了著名的葡萄架下那场大戏。可惜乐极生悲。一场癫狂过后,暮色已起。潘金莲星眼朦胧中回房,将一只绣花睡鞋丢在了葡萄架下,被一个12岁的小厮铁棍拾得。因为拾得睡鞋,铁棍后来被西门庆打得昏死过去。

次日,潘金莲遍寻不见,痛打了丫鬟。正巧陈敬济看到铁棍玩鞋,把鞋骗到手后,半威胁半交易地与潘金莲换取了一只她正在使用的汗巾,把二人暧昧的关系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这双绣花睡鞋,成为潘金莲向陈敬济过渡的“桥梁”了。

几天后,潘金莲与西门庆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她脚上穿的是“绿绸子睡鞋,大红提根”,直呼怪怪的,不好看。潘金莲说:“我只有一双红睡鞋,叫小奴才把一只弄油了。”西门庆说:“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我一心欢喜你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

黑色是冷漠,绿色是淡然,红色是热烈的渴求。从此之后,潘金莲的每一双绣花鞋子,全是热烈的红色。

有了西门庆“喜欢看你穿红鞋”的话,第二天,潘金莲早早起床,梳洗过后,就去翡翠轩台基上坐下,要认真做一双红鞋。

潘金莲坐下后,让人去把李瓶儿请来,也一起做鞋。潘金莲做的是“大红鞋素缎子白绫平底鞋”,李瓶儿说:“我有一方大红锦缎子,也照依姐姐描一双。我做高底的罢。”潘金莲突然想起,要把孟玉楼也一起拉来做鞋。孟玉楼正在做“玄色缎子鞋”,昨晚已经做完了一只,手上这只也做了一小半了。潘金莲问孟玉楼,你的鞋子准备绣什么颜色、花样。孟玉楼回答: “我比不得你每小后生,花花绿绿。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拿纱绿线锁。”

潘金莲要做的是大红睡鞋,李瓶儿要照着潘金莲的鞋样,做一双大红高底鞋。此时,二人都正受西门庆恩宠,所以鞋子都是大红颜色。孟玉楼虽然相对被冷落,倒也不太在意。深夜里,她独自一人做鞋,一晚上便可做完一只,也暗示了她的寂寞和疏离。她一向懂得进退,连绣花鞋都主动压抑,使用暗红(玄色)基调,配以金色花样、绿色纱线,一幅“老人家”的暮气。

而正是因为孟玉楼一向谦退,不与潘金莲争风,所以二人关系始终不错。而李瓶儿虽然不争,但受西门庆恩宠,处处用度与潘金莲媲美,连绣花鞋的样式和颜色都要与潘金莲一样,所以处处受潘金莲防范、排挤,最终死于潘金莲的阴谋下。

然而,好景不长。西门庆忽然死于潘金莲的纵欲中。从此之后,潘金莲的绣花鞋再也没有在小说中出现。包括潘金莲与陈敬济与王婆的儿子勾搭时,那双绣花鞋子再也没有现身过。

潘金莲的欲望与“色情”告别了,再也不带有情趣、文化的印迹,完全只剩下原始的肉欲。

事实上,《金瓶梅》仍然隐晦地提到了潘金莲的鞋子:在她被潘金莲赶出西门庆家时,吴月娘给了她两个箱子,里面装着衣服首饰,“其余她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鞋子终于只剩下实用性的功能了。

最后,潘金莲被武松杀死。杀人之前,武松“剥净”了潘金莲。作者说,“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可见,潘金莲是被赤条条地杀死的。她脚上的那双绣花鞋,应该也被脱去了吧。这具寄托过潘金莲生命与欲望的肉体,最终被剥去了一切“性感”的附丽,包括那双让西门庆“一心喜爱”的绣花鞋,彻底还完成一个无所寄托的纯粹肉身。

潘金莲的生命结束时,也与那双绣花鞋切割开了。那具冰冷的发白的肉体,和那双凌乱的褪色的绣花鞋,各自静静地躺在武大郎的灵前,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