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年的小树林,19岁村花主动脱掉鞋子,她说:哥,给我揉揉
发布时间:2025-11-30 18:59 浏览量:2
很多年后,当我听说林晓月家门前那条泥泞的土路,终于铺上了平整坚硬的水泥时,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我总会下意识地想,不知道她的脚,现在走路还会不会疼。
这个念头,像一根扎进皮肉里的木刺,跟了我半辈子。从1979年的那个夏天开始,它就盘踞在我心里,每当夜深人静,或者看到乡间小路上光着脚丫跑过的孩子,那片闷热的、充满了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小树林,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那里有十九岁的林晓月,有她微红的脸颊,还有她那句轻轻的、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的话。
有时候我觉得,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被几个瞬间决定的。而我人生的分水岭,就定格在了那个午后,定格在她脱下那双布鞋的时刻。
一切,都要从那个知了声嘶力竭,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的夏天说起。
第1章 麦浪、汗水和一双眼睛
1979年的夏天,对于我们盘龙沟的乡亲们来说,和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没有太大区别。太阳依旧毒辣,土地依旧滚烫,生活依旧是在泥土里刨食,汗珠子摔八瓣。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村头的大喇叭里,除了《东方红》,偶尔会放一些我们听不太懂的、调子轻快的歌曲,据说叫“流行音乐”。
那年我二十一岁,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两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却也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每天跟着生产队的乡亲们下地,挣那几个工分,日子像村口那条河,缓慢而无趣地流淌着。我唯一的乐趣,是晚上收工后,躲在我的小屋里,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那些从县城旧书摊淘来的书。书里有高楼大厦,有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有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而林晓月,就是我们这个沉闷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她那年十九岁,是公认的“村花”。这个称号在当时,既是赞美,也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她的好看,不是城里姑娘那种苍白的、弱不禁风的美,而是一种被阳光和山风滋养出来的,野生的、鲜活的美。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又黑又亮,像山泉里最干净的石头。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能让最烈的日头都温柔几分。
村里的后生们,没有哪个不对她存着心思。大家在田埂上休息时,话题绕来绕去,总会绕到她身上。谁家的婆娘会开玩笑说:“建军,你跟晓月年纪相当,又是邻居,咋不加把劲儿?”我每次都只是憨厚地笑笑,把头埋得更低,假装去擦镰刀上的泥。
我不敢。或者说,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家成分不好,爷爷那辈是小地主,虽然家产早就没了,但那顶“帽子”像个无形的烙印,让我们家在村里总要比别人矮一头。我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谨小慎微,教我的也是“少说话,多做事”。而林晓月家不同,她爹是村里的会计,虽然官不大,但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个“人物”。更何况,她家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提亲的队伍里,有开拖拉机的,有在供销社上班的,甚至还有村支书的儿子王强。
王强人高马大,仗着他爹的势,在村里向来横着走。他看上林晓月,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他从不遮掩,见了晓月就“晓月、晓月”地叫,还时常从镇上带些时髦的雪花膏、的确良布料往她家送。
在这样的光景下,我陈建军,一个穷小子,除了多读了几本书,多认了几个字,拿什么去跟人家争?所以我总是刻意和林晓月保持着距离,见了面,最多点点头,喊一声“晓月”。她也只是应一声“建军哥”,然后便错身而过。
可越是压抑,心里的那点念想就越像雨后的野草,疯狂地往上冒。尤其是在集体劳动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往她那边瞟。
割麦子的季节,是村里最累的时候。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浪在热风里翻滚,空气里弥漫着麦秆的清香和尘土的焦糊味。我们这些青壮劳力,赤着膊,弯着腰,镰刀划过麦秆发出“唰唰”的声响,汇成一片劳作的交响曲。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浸湿了腰间的裤子,再滴进滚烫的土地里,瞬间就蒸发了。
林晓月和那些婶子大一起,跟在后面捆麦子。她用一条蓝色的头巾包着头,只露出一张被晒得通红的小脸。她的动作很麻利,抓起一把麦秆,用一根柔韧的麦秸秆飞快地捆扎好,码在一边。即便是做着这样粗重的活计,她的身段依旧显得那么轻盈。
那天下午,日头偏西,但暑气丝毫未减。队长老叔喊了一声“歇歇气”,大家便三三两两地瘫坐在田埂上。我拧开挂在腰间的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白开,感觉那股火烧火燎的燥热才被压下去一点。
我习惯性地朝林晓月那边看去。她正坐在一捆麦子旁边,脱下了脚上那双纳了千层底的布鞋,露出一双秀气的脚。也许是走了太多路,或是被鞋子磨的,她的脚踝处有些红肿。她一边用手轻轻揉着,一边微微蹙着眉,嘴巴也轻轻地抿着,那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就在这时,王强凑了过去。他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献宝似的递到晓月面前:“晓月,累坏了吧?喝口水,我这水里放了糖。”
村里人都知道,糖精在那时候可是稀罕物。王强的炫耀意味不言而喻。
周围的几个年轻人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吹起了口哨。林晓月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没有接王强的水壶,反而把头扭向了一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说:“我不渴,谢谢。”
王强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把水壶往地上一墩,没好气地说:“不喝拉倒!给你脸你还不要了。”说完,悻悻地走开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大家继续喝水、说笑。我的目光却还停留在林晓月身上。我看到她重新穿上鞋子时,眉头皱得更紧了,站起来的时候,身体还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那一下,被揪得紧紧的。
短暂的休息结束,队长老叔又吆喝着大家继续干活。收工的号子,要等到太阳完全落山才能吹响。我重新拿起镰刀,弯下腰,可脑子里全是林晓月那双泛红的脚踝和她蹙眉忍耐的样子。
又干了约莫一个钟头,我负责的那一片麦子割完了,需要转移到另一块地。去那块地,要穿过一片约莫几十米长的小树林。那片树林是村里的孩子们夏天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那里阴凉。但对于大人们来说,那只是连接两块田地的捷径。
我扛着镰刀,低着头往树林里走。刚进去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林晓月。她也抱着一小捆麦秆,看起来是要送到另一头的打谷场去。
“建军哥。”她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轻轻地喊了一声。
“嗯。”我应了一声,脚步也慢了下来,等着她跟上来。
树林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林间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泥土和腐烂树叶混合的味道。我们并排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汗水和麦秆的味道,那是一种很好闻的、属于庄稼人的味道。我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冒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快要走出树林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建军哥。”她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丝犹豫。
我转过身,看着她。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显得有些不真切。她的眼睛很亮,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怎么了?”我问。
她咬了咬嘴唇,把怀里的麦秆放在地上。然后,她弯下腰,当着我的面,慢慢地、主动地脱掉了脚上的那双布鞋。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在男人面前脱鞋,尤其是在这样私密的环境里,这举动里包含的意味,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心神大乱。
她抬起头,脸颊绯红,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孤注一掷的恳求。
她看着我,声音轻得像风一样,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她说:“哥,给我揉揉。”
第2章 颤抖的指尖和慌乱的心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小树林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的蝉鸣。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雕,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晓月,看着她那双赤裸的、在斑驳光影下显得格外白皙的脚。
她的脚型很秀气,脚趾圆润,只是脚后跟和脚掌的地方,磨出了一些薄薄的茧子,脚踝处那片刺目的红肿,在细腻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兀。那是常年累月走在田埂上,被粗糙的布鞋磨出来的印记,是一个农村姑娘生活的真实写照。这双脚,远比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更能触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哥?”
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她又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委屈和紧张。她的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眼神也躲闪起来,不敢再直视我。
我猛地回过神来。我看到她的脸颊已经红透了,像熟透了的苹果,连脖颈都泛着一层粉色。我能想象,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在这个男女之间说句话都要避嫌的年代,她的举动无异于一场惊世骇俗的告白。
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拒绝,应该转身就走,告诉她这样不合规矩,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不好。可我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惊喜、惶恐和怜惜的情绪填满了。
我看着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所有关于名声、规矩、人言可畏的念头,瞬间都烟消散云了。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尴尬地、难堪地站在这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有些沙哑的音节:“……好。”
说完这个字,我感觉自己的脸也烧了起来。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默默地在她面前的地上蹲了下来。我将手里的镰刀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手心的汗。我的手,因为常年干农活,布满了老茧,粗糙得像砂纸。我怕弄疼了她。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托起了她的右脚。
触手温润,细腻得像一块上好的暖玉。我的指尖像是触了电一样,猛地缩了一下。她的脚也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别怕。”我低声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定了定神,再次托住她的脚。这一次,我没有退缩。我将她的脚放在我的膝盖上,学着村里老人按摩的样子,用我粗糙的拇指,轻轻地在她红肿的脚踝处打着圈。
我的动作很笨拙,力道也掌握不好,生怕弄疼了她。我能感觉到她脚上的皮肤在我的指下微微颤抖,那份颤抖,也通过我的指尖,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小树林里安静得可怕。我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手上,和她那只小巧的脚上。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体香,那是一种比任何花香都更让我心醉的味道。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尖都在发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两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揉完了右脚,又换了左脚。她的脚踝确实肿得厉害,我能感觉到皮肤下面有轻微的浮动。我的动作也从一开始的僵硬,变得稍微自然了一些。
“好些了吗?”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问了一句。
我看到她正低着头看着我,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水,波光粼粼。她的脸上,红晕未退,眼神里却不再有之前的紧张和羞怯,取而代ăpadă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缱绻的温柔。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建军哥,王强他家……昨天托媒人去我家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王强。这个名字像一块大石头,瞬间把我从刚才那种飘飘然的、不真实的情绪中砸回了现实。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王强那张跋扈的脸,和他父亲村支书的身份,还有他家那台全村都羡慕的拖拉机。
“……那你爹娘怎么说?”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我爹没说话,我娘……挺高兴的。”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和失落,“她说,女孩子家,终归要找个好人家,不受穷,不受气。”
“王家……条件是好。”我低着头,继续揉着她的脚踝,可心思已经全乱了。我说的,是全村人都公认的事实。
“可我不喜欢他。”她斩钉截铁地说,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他看人的眼神,我不喜欢。村里人都怕他,我不想嫁给一个让所有人都怕的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鼓起更大的勇气,声音压得更低了:“建军哥,我……我喜欢看书的人。”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还带着一丝丝的甜。我当然知道,全村的年轻人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抱着那些“没用”的书本当宝贝。她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什么?
我应该告诉她,我也喜欢她,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她了。我应该告诉她,我愿意为了她,去对抗王强,去说服她爹娘。我应该像书里写的那些英雄一样,挺身而出,保护我心爱的姑娘。
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我爹娘那满是皱纹的脸,和他们整日里愁苦的表情。我想起我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想起我那顶摘不掉的“地主后代”的帽子。我拿什么去跟王强比?我拿什么去给林晓月一个“不受穷,不受气”的未来?
难道就凭我这一腔空洞的热血和几本破书吗?
我心里的自卑和怯懦,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那点勇气。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我怕看到她眼里的期盼,更怕看到那份期盼落空后的失望。
“建军哥?”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揉着她的脚踝,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来掩饰我内心的慌乱和无力。
周围的空气,一点点地冷了下来。刚才那份暧昧和温情,在我可耻的沉默中,慢慢地消散了。我能感觉到,她放在我膝盖上的脚,也渐渐变得僵硬。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轻轻地把脚从我的手里抽了回去。
“好了,不疼了。”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份平淡,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我心如刀绞。“谢谢你,建军哥。”
她默默地穿上鞋,站起身,抱起地上的那捆麦秆。
“我……先走了。”她说。
我“嗯”了一声,也从地上站起来,拿起我的镰刀,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
她没有再说什么,抱着麦秆,转身朝着树林外的打谷场走去。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的尽头,心里空落落的。我抬起我的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上淡淡的香气。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陈建军,你真是个懦夫。
第33章 煤油灯下的争执
从那天起,我和林晓月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很奇怪。
我们在村里,在田间,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但每一次,都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我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坦然地和她打招呼,眼神总是躲躲闪闪。而她,也再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她会看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落寞。然后,她会很快地移开目光,仿佛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甚至有些疏远的邻居。
小树林里的那场无声的告白和可耻的退缩,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永远无法再被提起的伤口。
村里的流言蜚语却没有因此停歇。不知道是谁,把王强提亲被林晓月顶了回去的消息传了出去。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人说林会计两口子嫌王家彩礼给得少,有人说林晓月眼光高,看不上王强这个“村霸”。
更有些风言风语,开始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上引。
“要我说啊,晓月那丫头,八成是心里有人了。”村口大槐树下,总有那么一群长舌头的婆娘在纳鞋底、说闲话。“你们没瞅见?她最近跟陈家那小子,眼神都不对劲。”
“建军?不可能吧。他家那条件……林会计能看得上?”
“那可说不准,建军那孩子长得周正,又读过书,晓月那丫头就喜欢摆弄那几本破书,保不齐就看对眼了呢。”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进我娘的耳朵里。
我娘叫赵秀莲,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善良,勤劳,但也胆小怕事,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我们家成分不好,这些年她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一步,被人戳脊梁骨。
那天晚上,我收工回家,刚踏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我娘正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抹眼泪。灶上的瓦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娘,你咋了?谁惹你了?”我放下锄头,走过去问道。
我娘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风箱拉得更急了,火苗“呼”地一下窜得老高。
我爹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整个院子里的气氛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爹,娘这是咋了?”我又问我爹。
我爹叹了口气,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说:“你娘今天去邻村你舅爷家,回来路上听了不少闲话。”
我心里一咯噔,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果然,我娘忍不住了。她停下拉风箱的动作,转过头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建军,你跟娘说实话,你跟林家那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事啊。”我心虚地低下头。
“没什么事?”我娘的声音陡然拔高了,“没什么事,村里人会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你俩在小树林里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建军啊,娘知道你大了,有心思了。可晓月那丫头,咱们家攀不起啊!”
“娘,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跟晓月什么事都没有!”我急着辩解,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倒是想信你!”我娘拍着大腿,眼泪又下来了,“可人家都说,王强家去提亲,就是因为你,才被顶回来的!王强是什么人?他爹是村支书!咱们家本来就……就经不起折腾,你要是得罪了他,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我爹在一旁闷声闷气地开口了:“你娘说的对。建军,林家那闺女是好,可不是咱们能想的。咱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安安分分地找个本分姑娘,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爹娘的话,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现实,都是我无法反驳的道理。是啊,安分守己,踏实过日子,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信条,也是他们希望我走的路。
可是,我的心不甘。
“那不是过日子,那是凑合!”我梗着脖子,第一次对我爹娘吼了出来,“你们就希望我像你们一样,一辈子在这土地上低着头做人,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承认吗?”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是我爹打的。他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着,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混账东西!你懂什么?低着头怎么了?低着头能活命!你爷爷当年就是因为头抬得太高,才害了我们一家!”
我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我看着我爹那张苍老的、布满沟壑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恐惧,那是一种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对过往岁月的恐惧。我心里的那点反抗和不甘,瞬间被浇灭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娘见我爹动了手,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捶打着我爹的后背,一边哭喊:“你打他干什么呀!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都怪我,都怪我没本事,让孩子跟着我们受委屈……”
整个院子,充斥着我娘的哭声,我爹沉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我一个人回到我的小屋,关上门,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脸上依旧火辣辣地疼,可心里的疼,却比脸上疼一百倍。
我爹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穿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去谈喜欢?我连让我爹娘挺直腰板做人的能力都没有。我的喜欢,不仅不能给林晓月带来幸福,反而可能会给她,给我的家庭,带来无尽的麻烦和灾祸。
王强的霸道,村里的流言,父母的担忧,现实的贫穷……这一切的一切,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地困在中间。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书里那些关于爱情和勇气的故事,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一片冰凉。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让我后来悔恨终生的决定。
我决定,放弃。
第4章 那年杏花微雨
在做出那个懦弱的决定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躲着林晓月。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农活和书本里,试图用疲惫的身体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来麻痹自己那颗不甘的心。我甚至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离开盘龙沟,去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闯一闯。
然而,越是想忘记,某些记忆就越是清晰。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片小树林,那双秀气的脚,还有她那句“我喜欢看书的人”,总会不受控制地闯入我的脑海。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另一件往事,一件深埋在我心底,连我爹娘都不知道的往事。那件事,或许才是我和林晓月之间,真正无法割舍的羁绊的开始。
那是在我十三岁,林晓月十一岁那年的春天。
我们村小学只有一个老师,教我们语文也教我们算术。老师是个从城里来的知青,姓李,戴着一副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他很喜欢我,因为我成绩好,认字多。他也格外疼爱林晓月,因为晓月是班里最漂亮、最爱干净的小姑娘,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第一排。
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都野。下课铃一响,男孩子们就嗷嗷叫着冲出教室,滚铁环,打弹珠,或者跑到后山去掏鸟窝。而我,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从小就被教育要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很少参与他们的游戏,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待在教室里看书。
林晓月也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爱跳皮筋,也不爱踢毽子,她喜欢看小人书。她爹是村会计,偶尔去公社开会,会给她带回来一两本。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人书,是她最宝贵的财富,她用报纸仔仔细细地包上书皮,从不轻易借给别人。
只有我,是那个例外。
她会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把小人书塞到我的课桌里,然后飞快地跑开,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而我,也会把我从旧书摊淘来的、那些字多画少的书借给她。我们就这样,用一种无声的方式,交换着彼此小小的世界。
那个春天,杏花开得特别好,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粉白色的香气里。一天下午放学,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给了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这本书他看完了,借给我看。我如获至宝,抱着书一路小跑着回家,连路都忘了看。
当我跑到村西头那片杏花林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哭声。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只见林晓月正被三个比她高大的男孩子围在中间。为首的,正是王强。那时候的王强,已经是村里的孩子王,仗着他爹是村支书,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把你的小人书交出来!不然今天别想回家!”王强恶狠狠地对林晓月说。
另外两个男孩子也在一旁起哄,推搡着林晓月。
林晓月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小人书,那是她爹刚给她带回来的《西游记》,她宝贝得不得了。她拼命地护着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咬着嘴唇,就是不肯松手。
“我不给!这是我爹给我买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不给?我抢!”王强说着,就伸手去夺。
林晓月尖叫了一声,死死地抱着书不放。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了我力量,或许是看到她被欺负的样子,让我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我把书往地上一放,大吼一声:“住手!”
王强他们被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陈建军啊。”王强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怎么,想英雄救美啊?你也不看看你家是什么东西,敢管我的闲事?”
他身后的两个跟屁虫也跟着嘲笑起来:“他爹是地主,他是地主崽子!”
“地主崽子”这个词,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心里。从小到大,我听过无数次这个称呼,每一次都让我感到屈辱和自卑。
但那天,我没有退缩。我看着被他们围在中间,哭得梨花带雨的林晓月,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我握紧了拳头,一步步朝他们走过去。“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就欺负她了,怎么着?”王强挺着胸膛,一脸挑衅。
我没有再说话,直接冲了上去,用我瘦弱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王强的身上。王强比我高,比我壮,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被我撞得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后,立刻就和我扭打在了一起。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架。我没有什么章法,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捶,去踢,去咬。王强的两个同伙也上来帮忙,对我拳打脚踢。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也流了血,但我始终没有松口,死死地咬着王强的手臂不放。
最后,是路过的几个大人听到了哭声,跑过来把我们拉开了。
那场架,我输得很惨。我浑身是伤,抱着书回到家,被我爹狠狠地用皮带抽了一顿。他一边抽,一边骂:“谁让你去惹事的?谁让你去跟王支书的儿子打架的?我们家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吗!”
我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任凭皮带抽在身上。我没有后悔,一点都没有。
第二天,我顶着一脸的伤去上学。同学们都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王强看到我,还得意地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没有理会他们,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我打开课桌的时候,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两颗水果糖,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谢谢。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林晓月的目光。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她看到我在看她,飞快地低下头,但嘴角却微微向上翘起。
那一刻,窗外的杏花开得正盛,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她的发梢上,也洒在了我心里。我感觉身上所有的伤,好像都不疼了。
从那天起,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两颗水果糖,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无比珍贵的礼物。我一直没舍得吃,用一个小铁盒装着,藏在我的床头。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铁盒已经生了锈,里面的糖也早就化成了一滩黏糊糊的糖浆。但那份甜,却好像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正是因为有过那样的过往,我才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晓月的倔强和善良。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我选择退缩和沉默的时候,心里的愧疚和痛苦,才会那般排山倒海。
我辜负的,不仅仅是十九岁的她,更是那个曾经为了保护她,而奋不顾身的、十三岁的我自己。
第5章 胖子的酒和现实的墙
日子在压抑和躲闪中一天天过去。秋收,冬藏,转眼间,就到了年根底下。村子里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过年。但这份热闹,却丝毫驱散不了我心里的阴霾。
我和林晓月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越砌越高。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个村庄里的平行线,每天都能看见彼此,却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而关于她和王强的传闻,却愈演愈烈。有人说,王支书亲自出马,去林会计家提了亲,彩礼给得相当丰厚:一台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一块“上海”牌手表,还有三百块钱的现金。这在1979年的农村,简直是天文数字,足以让任何一户人家动心。
还有人说,林会计已经点头了,只是晓月那丫头还在犟着,两边僵持不下。
每当听到这些传闻,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林晓月的倔强,在这样强大的现实压力面前,还能支撑多久?而我,除了在心里默默地煎熬,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快要把我逼疯了。
那天,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生产队放了假,让大家准备过年。我最好的朋友,赵大壮,提着一瓶劣质的白干和一包花生米来找我。
赵大壮是我们村的同龄人,因为长得胖,大家都叫他“胖子”。他为人实在,脑子也活络,早早就不在生产队干了,跟着他表哥在县城里的建筑队当小工,见识比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要广得多。
“建军,一个人在这屋里发什么霉呢?走,喝酒去!”胖子一脚踹开我的房门,把酒和花生米往我那张破桌子上一放。
我当时正对着一本翻烂了的《红与黑》发呆,闻到酒味,才回过神来。
“你小子,怎么回来了?”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废话,快过年了,不回来干啥?工头都放假了。”胖子自顾自地找出两个豁了口的碗,把白干倒满,“来,陪我喝点。”
我没有拒绝。我确实需要喝点酒,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不然我感觉自己真的要被憋出病来了。
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一团火在燃烧。几杯酒下肚,我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痛苦、挣扎和彷徨,都一股脑地倒给了胖子。从那个夏天的小树林,到我爹那个响亮的耳光,再到村里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
胖子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往嘴里扔几颗花生米,嚼得嘎嘣脆。
等我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建军,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他看着我,眼神异常清醒,“这事儿,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错了?”我不解地看着他。
“对,你错了。”胖子又给自己满上一碗酒,“你错在,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被他这番话绕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胖子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一字一句地说,“你总想着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总想着你家成分不好,你穷,你给不了晓月幸福。你这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是懦弱!可你又总想着书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觉得只要两情相悦就能天长地久,这又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是天真!”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剖开了我伪装起来的层层外壳,让我无地自容。
“建军,咱们都是农村娃,现实点吧。”胖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话里的意思却更加残酷,“现在是什么世道?爱情能当饭吃吗?你喜欢晓月,晓月也喜欢你,这没错。可然后呢?你拿什么去她家提亲?就凭你那几本破书?还是你家那三间一下雨就漏水的土坯房?”
“王强那小子虽然混蛋,但他爹是村支书,他家有拖拉机,在县城里都有关系。林会计两口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女儿嫁过去能过上好日子,不受苦吗?这是现实!你懂不懂?”
我懂。我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我爹娘早就跟我说过了。可是从胖子嘴里说出来,却显得更加赤裸裸,更加让人无法辩驳。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喃喃地问,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怎么办?”胖子冷笑一声,“两条路。第一条,你要是个爷们,现在就去林晓月家,当着她爹娘的面,告诉他们你喜欢晓月,你要娶她。你跟他们保证,你会对晓月好,你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哪怕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但你得让他们看到你的决心和勇气。也许,万一,林会计看你是个有志气的后生,就同意了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去她家?当着她爹娘的面?我光是想一想那个场景,手心就开始冒汗。我脑海里浮现出林会计那张严肃的、不苟言笑的脸,还有我爹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我退缩了。
胖子看着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的答案了。他摇了摇头,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
“看来,你选第二条路了。”
“第二条路……是什么?”
“第二条路,”胖子看着我的眼睛,沉声说,“就是彻底断了念想。离她远远的。既然你给不了她未来,就别再耽误她。让她安安心心地嫁给王强,或者嫁给任何一个能给她好日子的人。这对她,对你,对你们两家人,都好。”
“这对她好?”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嫁给王强那种人,她会幸福吗?”
“幸不幸福,不是你说了算的!”胖子也站了起来,声音比我还大,“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也许她跟了王强,一开始不幸福,但王强家有钱有势,能让她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再下地干活,时间长了,也许就认命了呢?这世上,有多少夫妻不是凑合着过一辈子的?”
“可她不该是凑合的!”我红着眼睛吼道。
“那你就去争啊!”胖子针锋相对地吼了回来,“你不敢去争,还在这儿怨天尤人,算什么男人!”
我被他吼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不敢去争,我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个资本。我就是一个懦夫。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胖子坐了下来,语气也软了:“建军,哥们不是在挤兑你。我是为你好。长痛不如短痛。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我的碗里:“喝了吧。喝完这顿酒,就把这事儿忘了。开春了,我跟我们工头说说,你也别在这村里待着了,跟我去县城干活。男人嘛,得先立业,再成家。等你在外面混出个名堂,还怕找不到好姑娘?”
我端起酒碗,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仿佛看到了自己混乱不堪的内心。
我仰起头,将那碗辛辣的酒一饮而尽。酒液像刀子一样,从喉咙一路割到胃里。
我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胖子说得对,既然我给不了她未来,就不该再耽误她。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第6章 一场无声的告别
年,就在这样复杂而沉闷的气氛中过去了。
大年初二,是村里走亲访友,年轻人互相串门的日子。往年这个时候,我总会和胖子他们几个,挨家挨户地去拜年,讨一杯热茶,抓一把瓜子。但今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也没去。
我怕出门,我怕遇到林晓月。我更怕看到她眼里的质问和失望。
我以为,只要我不出现,只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就会慢慢地淡去。然而,我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
那天下午,我正在屋里看书,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清脆的声音。
“陈家婶子,在家吗?”
是林晓月的声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来干什么?
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声音,连忙迎了出去。“哎哟,是晓月啊!快进来坐,快进来坐!”我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客气和尴尬。
我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林晓月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的确良上衣,衬得她脸蛋白里透红,格外的好看。她手里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花布。
“婶子,过年好。我娘让我给您送点自家做的枣花糕。”林晓月笑着说,把篮子递给我娘。
“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我娘一边推辞,一边还是接过了篮子。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寒暄了几句。我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而林晓月,则时不时地朝我房间的窗户瞟一眼。我知道,她不是来找我娘的,她是来找我的。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里全是汗。我是该出去,还是继续躲在屋里?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听到林晓月对我娘说:“婶子,建军哥在家吗?我……我借了他一本书,想还给他。”
这是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让我无法再逃避。
我娘朝我屋里喊了一声:“建军,晓月找你!”
我磨蹭了半天,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拉开了房门。
“晓月。”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建军哥。”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她从挎包里拿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书,递给我,“这本书,还给你。谢谢。”
我接过来一看,是我很久以前借给她的《青春之歌》。
“哦……好。”我干巴巴地说。
我娘似乎看出了我们之间的尴尬,连忙找了个借口:“你们聊,我去给你们倒点热茶。”说着,就钻进了厨房。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我们相对而立,沉默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建军哥,我听我爹说,王家……后天要来我家‘过礼’了。”
“过礼”,在我们这里的风俗里,就是正式的订婚。一旦男方家把彩礼送到女方家,婚事就算定了下来,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铁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后天,这么快。
我抬起头,终于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依旧那么黑,那么亮,但里面已经没有了小树林里那份热切的期盼,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你……你同意了?”我艰难地问,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问道:“我不同意,有用吗?”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凄凉和自嘲。“我跟我爹娘闹了,我绝食,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可是没用。我娘抱着我哭,说她都是为了我好,说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往火坑里跳。她说,你家的情况,给不了我幸福。她说,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等不了一个看不到未来的男人。”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建军哥,你告诉我,我娘说得不对吗?你能给我一个未来吗?”
她的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直直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能给她一个未来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脑海里,是我爹那个愤怒的耳光,是胖子那句“现实点吧”的劝告,是我家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
我的沉默,就是最残忍的回答。
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她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停止了。
然后,她忽然笑了。
那不是一个开心的笑,而是一个释然的、带着无尽悲伤的笑。
“我明白了。”她说。
说完这三个字,她转过身,没有再看我一眼,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家的院子。
她的背影,穿着那件刺目的红色上衣,在冬日萧瑟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决绝。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却连伸出手挽留的勇气都没有。
我娘端着热茶从厨房里出来,看到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愣了一下,问:“晓月呢?怎么走了?”
我没有回答。
两行滚烫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眶里滑落下来。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场开始于盛夏小树林的、还未发芽的爱情,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我没有去挽留她,没有对她说一句承诺。我就这样,用我最懦弱、最可耻的沉默,亲手将她推开了。推向了另一个男人,推向了一个我无法预知的未来。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直到最后,连眼泪都流干了。
第7章 唢呐、红妆和远去的路
两天后,王家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到了林晓月家的门口。
拖拉机的车斗里,放着崭新的自行车,缝纫机,还有用红纸包着的彩礼钱。王强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胸前还戴着一朵大红花,满面红光,得意洋洋。村支书和他婆娘跟在后面,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整个盘龙沟都轰动了。乡亲们都从家里跑出来,围在林会计家门口看热闹。那场面,比过年还要喧闹。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一床被子蒙住了头。可那拖拉机的轰鸣声,乡亲们的说笑声,还有王强那张扬的笑声,还是一阵阵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像无数根针,反复地扎着我的心。
我娘在院子里唉声叹气,我爹则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整个家里的气氛,比数九寒天还要冰冷。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去的。我只记得,当夜幕降临,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我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了我们村后面的山坡上。
山坡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庄。我看到林晓月家的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而我家的土坯房,则在夜色中,显得那么矮小、那么黑暗。
我就那么在山坡上坐了一整夜。山上的风很冷,吹得我浑身发抖,可我却感觉不到。我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
订婚之后,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就在正月十六,一个据说是非常吉利的日子。
那半个多月,我过得浑浑噩噩,像个丢了魂的行尸走肉。我不再看书,也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扛着锄头去地里,把冬天闲置的土地一遍又一遍地翻耕,直到累得筋疲力尽才回家。我只想用这种方式,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这样,晚上躺在炕上,才能睡着,才不会做梦。
胖子来看过我一次,看到我那副鬼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我喝了一顿闷酒。临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开春了,跟我走吧。离开这儿,对你有好处。”
我点了点头。
正月十六,终于还是来了。
天还没亮,村子里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紧接着,唢呐声、锣鼓声,响成了一片。王家请了镇上最好的吹鼓手班子,从早上开始,就绕着村子吹吹打打,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家今天娶媳妇。
我没有出门。我把自己反锁在屋里。
我娘在门外敲了半天门,劝我:“建军,出来吃点东西吧。人是铁,饭是钢,你别这么折磨自己。”
我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我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让他自己待着吧。有些坎,得他自己迈过去。”
门外,再也没有了声音。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来到了林晓月家门口。我能听到王强在外面大声地喊着“晓月,我来接你了”,能听到周围人的起哄声和祝福声。
我的心,被那些热闹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我悄悄地搬了条凳子,踩在上面,透过我房间那个小小的、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往外看。
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通往村口的那条大路。
过了很久,迎亲的队伍终于从林家出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穿着大红棉袄的林晓月。她的头发盘了起来,戴着一朵红花,脸上画着浓浓的妆。那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在妆容的遮盖下,显得有些陌生。
她被王强半扶半抱着,走得很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只看到,她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
她的身边,围满了人。她的爹娘,王强的爹娘,还有村里的亲戚邻居。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除了她。
队伍吹吹打打地,朝着村口走去。王家的拖拉机就停在那里,车头上也扎着大红花。她就要坐上那辆拖拉机,离开盘龙沟,去王强家所在的邻村,开始她新的生活了。
就在队伍快要走到我视线尽头的时候,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朝着我家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隔着一层蒙着灰尘的窗户纸,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我却在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她是在看我。
那一眼,仿佛跨越了喧嚣的人群,跨越了生离死别的无奈,直直地射进了我的心里。
那一眼里,有太多的东西。有怨,有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诀别。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唢呐声越来越远,迎亲的队伍,终于消失在了村口的拐角处。
盘龙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喧嚣,只是一场幻梦。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条路上,永远地消失了。
那是我的青春,是我的爱情,是我生命中最纯粹、最勇敢,也最懦弱的一段时光。
第8章 没有水泥路的人生
林晓月出嫁后的第三天,我就跟着胖子,离开了盘龙沟,去了县城。
走的那天,天还没亮。我娘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用布包好,塞进我的行囊。我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几十块皱巴巴的零钱,硬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离开的脚步。
县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得多。我跟着胖子在建筑队里干活,搬砖,和水泥,扛钢筋,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每天收工的时候,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一样,沾了满身的泥浆和汗臭。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苦。身体上的极度疲惫,反而让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那些伤心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我很少再回盘龙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去待上几天。每次回去,村里都有些新的变化。谁家盖了新房,谁家买了电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
我也偶尔会听到关于林晓月的一些消息。
有人说,她嫁过去之后,王强对她还不错,没让她下地干活,家里的家务活也都是她婆婆包了,她就负责貌美如花。
也有人说,王强脾气不好,喝了酒就骂人,林晓月没少受委屈,只是她性格要强,从不跟娘家人说。
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是真的。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我的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疼一下。但我已经学会了把这份疼痛,深深地埋在心底。
几年后,靠着在建筑队攒下的钱和学到的手艺,我开始自己包一些小工程。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城里的建设日新月异,我的生意也越做越好。我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子。我的妻子是城里人,一个温柔贤惠的小学老师,她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们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城里人。我学会了穿西装,打领带,学会在酒桌上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我爹娘也被我接到了城里,过上了他们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我似乎已经拥有了当年梦寐以求的一切。我不再是那个穷困潦倒、自卑懦弱的陈建军了。
可是,我真的幸福吗?
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妻子和孩子都已熟睡,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总会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我会想起盘龙沟,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想起那片洒满斑驳阳光的小树林。
我会想起林晓月。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生了一儿一女,彻底成了一个家庭主妇。王强后来不做村霸了,靠着他爹的关系,在镇上开了个小厂,家境越来越殷实。他们成了村里人羡慕的“模范夫妻”。
有一年,我回村给爷爷奶奶上坟,遇到了林晓月的母亲。她已经老了很多,头发花白。她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建军啊,你现在可真出息了。当年……当年是我们晓月没福气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那次回去,我听村里人说,乡里要搞村村通工程,要给每条土路都铺上水泥。我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林晓月家门前那条路。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当我听说那条路真的铺上了水泥时,心里五味杂陈。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那么在乎所谓的现实,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我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在那条泥泞的土路上,虽然艰难,虽然会沾上一脚的泥,但那份并肩前行的踏实和温暖,是不是比现在这条平坦却孤独的水泥路,要幸福得多?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们都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被时代和命运推着,身不由己。我们都以为自己做出了当时看来最“正确”的选择,却不知道,那个选择,会让我们用一生去偿还。
那片79年的小树林,那个19岁的村花,那句“哥,给我揉揉”,就像一部被锁在我记忆深处的黑白电影,反复地上演。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走不出那片小树林了。
而那条通往林晓月家的路,无论铺上的是泥土还是水泥,对我来说,都将是一条永远无法抵达的、充满了遗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