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杀妻

明嘉靖年间，徐渭以布衣之身入胡宗宪幕府，其文才深得这位东南总督器重。总督府中那些为嘉靖皇帝所赏识的表启文诰，多出自他的笔下。这位才华横溢的幕僚，性格中却藏着敏感多疑的暗角，一点轻慢便足以在他心中滋生怨恨。

一次出游杭州，徐渭信步走入一座古寺。或许是他布衣芒鞋的装扮不够体面，寺中僧人竟对他颇为冷淡，既无奉茶之礼，亦无寒暄之语。徐渭默然退出，指尖却已深深掐进掌心。这等轻慢，在他看来无异于奇耻大辱。几日后，他宿于歌妓家中，晨起时见枕边散落着歌妓的睡鞋，一个阴鸷的念头骤然成型。他悄然取走一只绣着鸳鸯的睡鞋，返回幕府后便径直面见胡宗宪，谎称此鞋得自那座寺庙的僧房，暗示僧人行为不端。彼时胡宗宪正因抗倭事务心力交瘁，又素来信任徐渭的言辞，听闻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捉拿寺中三名僧人，未经细审便在辕门斩首。鲜血染红青石的那一刻，徐渭站在暗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快意。

徐渭的第一段婚姻止于妻子早逝，续弦后又因性情不合渐生嫌恶。直到遇见第三位妻子张氏，这位容貌秀丽的女子才让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兴致。然而他骨子里的猜妒并未因此消散，反而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浓烈。他常常在外出归来时突然推门而入，检查屋内是否有异样；会对着妻子身上沾染的陌生香气反复盘问，直到张氏含泪辩解才悻悻作罢。

变故发生在一个暮春午后。徐渭从友人处饮酒归来，尚未踏入内院，便听见卧房里传出女子的嬉笑声。他心中一紧，蹑足走到窗下，透过窗棂的缝隙斜视屋内，只见一位身着僧衣的俊美青年正将张氏抱坐在膝上，两人手牵着手低声调笑。那僧人的面容清朗，眉眼间带着一种异样的魅惑。徐渭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转身便去院中取来刀杖，踹门而入的瞬间，屋内却空无一人。张氏见他手持凶器满脸怒容，吓得花容失色，连连追问缘由。徐渭厉声质问僧人去向，张氏却茫然摇头，声称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在房中刺绣。

这场幻视加深了他的猜忌。十日之后，他再次在正午时分撞见那僧人，这一次，两人竟在白日同寝于床榻之上。徐渭怒不可遏，嘶吼着扑向床边，僧人却如烟雾般消散。被嫉妒与狂怒吞噬的他，此刻已听不进任何解释，转身抓起案头的铜制灯檠，朝着惊坐起身的张氏狠狠刺去。鲜血溅上纱帐的刹那，徐渭才猛然清醒，却已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

杀妻之罪让徐渭身陷囹圄，七年牢狱生涯磨去了他身上的狂傲。幸得友人张元汴等人奔走营救，他才得以获释。出狱后的某个深秋，徐渭独坐于绍兴老屋中，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指尖摩挲着一枚磨损的铜钱，那是当年从杭州寺僧身上搜出的遗物。突然之间，杭州古寺的冷漠、辕门的鲜血、张氏惊恐的面容与僧人的幻影在他脑海中交织闪现。他终于悟道，那频频出现的俊美僧人，正是当年枉死僧人的冤魂所化，这场惨剧不过是因果轮回的报应。感伤之下，徐渭提笔写下《述梦诗》："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诗句中的伯劳哀鸣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那场无法挽回的悲剧。他将诗稿焚于张氏灵前，从此再不谈婚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