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往事》第三部第四章4：一双绣花鞋垫

灰蒙蒙的雪夜，马房的窗格透出幽幽的灯光，跟在父亲身后的胡玉莲心绪就像这漫漫夜空中飞舞的雪花般飘忽纷乱。

那双绣花鞋垫，是胡玉莲早就纳好了的。至于鞋样的大小是不用愁的，村里的姑娘们常聚在一处做针线，她只用瞅几眼原婷手里的活计，心里就有数了。对于自己的心灵手巧，玉莲常常偷着得意。她往鞋垫上面绣了并蒂的莲花，被常有事没事找借口到她家串门的小伍子看到了。小伍子对那绣花鞋垫眼红得要命，兜着圈子向她要了好几回，她都没松口。

秋后，小伍子招工回县城了。离开宁河村的前一天晚上，小伍子还特意去了胡玉莲家里，送给她弟弟国柱一支上海出的“英雄”牌钢笔，送给玉莲一本红塑料皮笔记本，说是为感谢她家里这二年对他的关照的。其实胡玉莲家关照人家什么了呢？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和当团支部书记的胡玉莲对下乡知青们一向都是一样对待的，从来也没特别关照过谁。玉莲和家里人都觉得白拿人家的钢笔和笔记本实在不好意思，可人家都已经在笔记本和钢笔上写、刻下赠言了，叫人没法不收下了。临走，小伍子几乎是哀求着要她把那双鞋垫送给他作个纪念，她还是硬着心肠没有答应。玉莲妈心里清楚人家城里的娃娃终究跟她女儿走不到一条道上，认为女儿有自知之明也是对的。可玉莲妈到底还是心里过意不去，当晚就发了一盆子新麦面。第二天一大早蒸了十个大馍，又装了三老碗新玉来糁子，叫小伍子给他父母带了去。

同样的钢笔，同样的红皮笔记本，玉莲其实原本就有了的，那还是原野春天去宝鸡投考美术学院捎带着给她买回来的哩。玉莲听说这书呆子连去宝鸡的盘缠都是从他表哥张三路那儿借的，可还有心给她买东西。当原婧把那支“英雄”牌钢笔和那本红皮笔记本替大哥送到她手中时，她迫不急待地把笔记本翻了个遍，可竟没找出赠送者留下的只字片语。唉，到底是书呆子一个，谁拿他有办法呢？原野送的钢笔和笔记本，被弟弟国柱知道了，缠着她要了好几回。她都没舍得给。玉莲把钢笔和笔记本用一方绣花布巾包了起来，悄悄地藏在了自己住的厢房的木箱里。

书呆子，你心气高，不想在咱农村待，今儿往报上发表文章，明儿又蹦达着考大学。可命运偏偏就把你绑在咱农村了，叫你蹦达不了，你这不是又没考上大学吗？夜深人静的时候，玉莲躺在被窝里，眼前浮现着原野那憨乎乎的样子，摩挲着原野送她的钢笔和笔记本，默想着她女儿家的心思。每逢想到原野的用功苦读时，玉莲真一心期望着他能如愿地把大学考上。可是等到原野落了榜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玉莲又暗自庆幸。看到了吧，你到底还是跟咱一样是务庄稼的人一个。偏她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却认定原野终归跟咱不是一条道上走的人，这叫玉莲心里难免常常要生出忧愁和苦恼。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心里劝慰自己，我爸又不是神仙，他说的就一定准了?虽然听村上老辈人说，咱胡家祖上出过个秀才爷，长着一双专门会识别人才的神仙眼睛。传说毕竟是传说嘛，就算咱祖上真出过那么一个长着双神仙眼睛的秀才爷，可那双神仙眼睛怎么也传不到爸这儿。凭老爸旧社会念了那么三年私塾的，就能跟上秀才爷了？再说，你原家不是把“耕读传家”当家规代代传的吗？你原野的太爷、爷爷、爸爸哪一个没念半辈子书，到头来哪一个又不是安安分分地守着咱农村的庄稼院过一辈子？偏到你原野就能翻出那家规？看着吧，你大伯说得没错，你原家坟里再没有出人物的脉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