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梦见溺水,直到回老家,看见枯井边的鞋!
发布时间:2025-12-06 06:57 浏览量:1
我总梦见溺水,直到回老家,
看见枯井边的鞋。
那口井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
早就干了。
村里通了自来水后,
就更没人记得它。
井台的石缝里长满暗绿的苔,
滑腻腻的。
井沿塌了一角,
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腔子。
像一只瞎了的眼睛,
茫然地望着天。
我的梦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一模一样。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灌进鼻子、耳朵、嘴巴。
肺里烧得慌,
手脚却沉得抬不起来。
往下坠,
一直坠。
水是浑浊的,带着土腥味,
还有一丝隐约的、铁锈似的甜。
每次都在快要窒息时惊醒,
一身冷汗,
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枕头湿漉漉的,
不知是汗,
还是梦里带出来的水。
城里医生说是焦虑,
压力大。
开了些药,
吃下去昏昏沉沉,
梦却照做不误。
父亲在电话里听我提起,
沉默了很久,
说:“要不,回来住几天?”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像秋后晒裂的豆荚。
我就这么回来了。
村子比记忆里更静,
也更老。
年轻人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
散落在各个城市。
留下些老人,
守着空屋子和旧日子。
我家老屋在村东头,
瓦檐低矮,
墙皮剥落得厉害。
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
看见我,
点点头,
没多话。
他老了,背佝偻着,
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松开的弓。
头两天,梦没来。
睡得沉,
或许是乡下太静,
连狗吠都稀落。
第三天黄昏,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村西头。
老槐树还在,
叶子落了大半,
枝干虬结,指向灰蒙蒙的天。
井就在那儿。
和我小时候看见的没什么两样,
除了更破败些。
我走近,
探头往里看。
黑,
深不见底的黑。
一股凉气混着陈年的土腥味,
扑面而来。
我打了个寒噤,
正要退开,
目光却被井边的东西钉住了。
是一只鞋。
蓝色的,小孩子穿的塑料凉鞋。
很旧了,
沾满干涸的泥巴,
鞋带断了一截。
它就那么歪在井沿的苔藓上,
孤零零的。
我的心猛地一缩,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这鞋……
我见过。
不,
是梦里见过。
在那些浑浊的水底,
偶尔会有模糊的影子漂过,
有时是一只鞋的轮廓,
蓝色的。
我蹲下身,
手指有些发抖,
碰了碰那只鞋。
塑料硬邦邦的,
被太阳晒得发脆。
翻过来,
鞋底的花纹几乎磨平了,
但内侧用圆珠笔写的字,
还勉强能辨认:
一个“红”字。
字迹歪扭,
是小孩子的笔迹。
“红”……
村里名字带“红”的孩子,
我只知道一个。
陈红兵。
比我小两岁,
住在村南。
我们不算熟,
一起玩过几次。
他瘦小,
不爱说话,
总是跟在我们后面跑。
后来……
后来好像就不见了。
大人们说他家搬走了,
去了外地。
那时我也就七八岁,
没过多久就忘了。
我拿着鞋,
站了很久。
直到天色暗成一片靛青,
井口彻底融进黑暗里。
才转身往回走。
鞋在手里轻飘飘的,
却又沉得坠手。
晚饭时,我问父亲:
“爸,你还记得陈红兵吗?”
父亲夹菜的手顿了顿,
眼皮没抬: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
就是今天看到点旧东西,
想起来了。”
父亲扒了一口饭,
嚼得很慢:
“那孩子,
命不好。”
“他家不是搬走了吗?”
父亲放下碗,
看着窗外黑透的夜:
“搬走?
嗯,
是搬走了。”
他的语气有些含糊,
像在遮掩什么。
我没再追问,
但心里那根刺,
扎得更深了。
夜里,梦又来了。
这次格外清晰。
水更冷,更浊。
我往下沉,
看见井壁粗糙的石头,
长着滑腻的水苔。
然后,
我看见了那只鞋。
蓝色的塑料凉鞋,
就在我眼前漂着,
慢慢沉向更深的黑暗。
鞋里似乎蜷着一只惨白的脚,
小孩子的脚。
我想喊,
水涌进来。
惊醒时,
喉咙火辣辣地疼,
仿佛真的呛了水。
天刚蒙蒙亮,
我就起来了。
手里还攥着那只鞋。
我必须弄清楚。
村南陈家的老屋早就塌了半边,
院墙倾颓,
荒草长得比人还高。
邻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姓王,
正坐在门口择菜。
我走过去,
递了根烟。
她眯着眼看我:
“你是……老李家的大小子?”
“是,王奶奶。
我想跟您打听个人,
陈红兵,
您还记得吗?”
王奶奶的手停住了,
菜叶子掉在地上。
她左右看了看,
压低了声音:
“那孩子……
唉,
作孽啊。”
“他到底怎么了?
不是搬走了吗?”
“搬走?”
王奶奶摇摇头,
嘴角往下撇着,
“那是他爹妈对外说的。
孩子都没了,
还住这儿,
心里受不了啊。”
我脊背一阵发凉:
“没了?
怎么没的?”
王奶奶凑近些,
嘴里一股陈旧的气息:
“掉井里了。
村西头那口老井。
那年夏天,
天旱,
井水也浅了。
几个孩子跑去玩,
不知怎么,
他就滑下去了。
等大人捞上来,
早没气了。”
她顿了顿,
声音更低了:
“听说捞上来的时候,
一只鞋没了。
怎么找也找不着。
他娘抱着那只剩下的鞋,
哭晕过去好几回。”
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手里的塑料鞋,
suddenly变得滚烫。
“是哪一年的事?”
“有年头喽。
我想想……
你那时还小,
大概七八岁吧。
对,
就是你爹妈带你进城看病那年夏天。”
我想起来了。
那年我确实生了场病,
高烧不退,
镇上医院治不好,
父母急着带我去市里。
临走前那个下午,
我好像还见过陈红兵。
我们在村口玩,
他穿着一双蓝色的新凉鞋,
很高兴地给我看,
说上面有他娘用圆珠笔写的名字,
怕丢。
后来……
后来我就被父母拉走了,
再后来,
就在城里住院了。
等我回来,
已经是秋天,
没人再提夏天的事。
我也忘了问。
原来,
我那时离这件事这么近。
或许,
我还亲眼看见了什么?
只是高烧,
记忆被烧得模糊破碎,
沉进了意识的最深处。
而那只丢失的鞋,
在井边的泥土里,
一躺就是二十年。
直到被我看见。
我谢过王奶奶,
慢慢往回走。
阳光白晃晃的,
照得人发晕。
那只鞋在我口袋里,
贴着大腿,
像一个冰冷的秘密。
我忽然明白那些梦了。
那不是我的梦,
或者说,
不全是我的。
是那个沉在井底的孩子,
透过冰冷浑浊的水,
在看着我。
他的恐惧,他的无助,
他最后时刻的挣扎,
somehow,
缠上了我。
或许是因为我当年在场,
或许只是因为,
我是唯一一个还会回来、
还会靠近那口井的人。
我该怎么做?
把鞋放回去?
交给他的家人?
他家人早已离开,
不知所踪。
告诉父亲?
他显然知道内情,
却选择了沉默。
整个村子都选择了沉默,
用“搬走了”这样轻飘飘的话,
掩盖了一个孩子的死亡。
井被废弃,
记忆被荒草覆盖,
仿佛只要不提,
悲剧就不曾发生。
我在老屋里坐了一下午。
黄昏时,
父亲扛着锄头回来,
看见我手里的鞋,
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
他张了张嘴,
没发出声音。
“爸,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父亲蹲下身,
摸出烟袋,
手抖得厉害,
半天没点上。
“那天下晌,
我去井边打水,
看见几个孩子慌慌张张跑开。
井台边湿了一大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
趴井口看……
水面上漂着个竹篮子,
还有一只鞋。
我喊人,
拿竹竿捞……
孩子捞上来,
已经不行了。”
他狠狠吸了口烟,
烟雾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红兵他爹妈哭天抢地,
村里人都难受。
可有什么用?
井是公家的,
也没个栏杆。
谁家孩子不去那儿玩?
说出去,
对村子名声不好,
也怕其他几家有孩子的被牵连。
最后商量,
就说孩子急病没了,
家里伤心,搬走了。”
父亲抬起头,
眼里混浊一片:
“那只鞋,
捞的时候就没见着。
估计是沉底了。
没想到……
在你手里。”
“我那天也在,是不是?”
我问。
父亲沉默良久,
点了点头:
“你跑回家,
浑身发抖,
当晚就发高烧,
说胡话。
嘴里喊着‘水’‘鞋’。
我们只当你吓着了,
又怕你出去乱说,
赶紧带你进城看病。
后来你病好了,
好像也不记得了。
我们也就……
没再提。”
原来如此。
我不仅是旁观者,
甚至是这场掩盖的、
无意识的共谋者。
我的高烧,
我的遗忘,
给了大人们一个完美的借口,
将一切封存。
而那个孩子的冤屈,
他的存在,
连同他最后的一只鞋,
被一起埋进了井底的淤泥里。
只有水知道,
只有梦知道。
夜里,
我拿着那只鞋,
再次走到井边。
月光清冷,
给老槐树和破井台镀上一层惨白。
井口黑洞洞的,
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我蹲下身,
对着井口,
轻轻说:
“红兵,
我找到你的鞋了。”
风穿过槐树枝,
发出呜呜的声音,
像哭泣。
我把鞋放在井沿上。
想了想,
又拿起来。
这样不对。
放在这里,
只会再次被遗忘,
被风雨侵蚀,
最终化为尘土。
这不是归还,
是另一种抛弃。
我回到家,
找出一个铁皮盒子,
擦干净。
把那只蓝色的塑料凉鞋放进去。
又找了一张纸,
写上我知道的一切:
陈红兵,
某年某月某日,
殁于村西老井,
时年七岁。
这只鞋,
是他遗落人间的痕迹。
我把纸条折好,
放进盒子,
盖上盖。
第二天,
我带着铁盒,
去了后山。
那里有一小片荒坡,
埋着村里早夭的孩子。
没有墓碑,
只有些不起眼的小土堆,
在草丛间隐约可见。
我选了一个向阳的坡面,
挖了一个深坑,
把铁盒放进去,
小心地埋好。
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
又从旁边移来几株野菊花,
种在上面。
做完这些,
我站在坡上,
看着寂静的村庄。
炊烟袅袅升起,
一切似乎都和昨天一样。
但我知道,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孩子,
终于有了一处可以安放名字的地方。
虽然只有我知道,
但至少,
他不再是完全的“无名”了。
那天晚上,
我没有梦见溺水。
我梦见一个瘦小的男孩,
穿着蓝色的塑料凉鞋,
站在阳光灿烂的村口,
对我笑了笑,
然后转身,
跑进了金色的光里。
背影越来越淡,
最终和光融在一起。
醒来时,
枕边是干的。
窗外,
天刚亮,
鸟在叫。
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
好像松动了些。
我知道,
那口井还在那里,
黑洞洞的。
有些秘密,
一旦被想起,
就再也无法真正掩埋。
但或许,
我们可以选择如何面对它们。
不是用遗忘,
而是用一点微小的、
近乎笨拙的铭记。
吃过早饭,
我对父亲说:
“爸,
村西那口井,
还是找人把它填了吧。”
父亲看着我,
缓缓点了点头:
“好。
填了,
踏实。”
我离开村子那天,
填井的人已经来了。
拖拉机拉着土,
轰隆隆地开向村西。
我没有再去看看。
有些告别,
一次就够了。
回城的路上,
我闭上眼睛。
没有水,
没有窒息。
只有一片温暖的黑暗,
像被大地轻轻拥抱。
那只蓝色的塑料凉鞋,
连同那个夏天的秘密,
终于沉入了真正的安眠。
在我心底,
也在那片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
而我的梦,
大概也会从此干涸,
只留下一点点,
关于水的、
潮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