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来生,愿做一条狗
发布时间:2025-12-14 18:02 浏览量:2
门锁转动的声音,是这间屋子给我的最后判决。不是钥匙,是指纹锁那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电子音——“嘀”。连开门的方式,都剔除了我存在的痕迹。
媳妇抱着她的博美犬进来,像抱着一团蓬松的云。狗的眼睛湿漉漉的,立刻看向我坐着的角落。而她的目光,只是像扫过一件略占地方的旧家具,在我身上停了不到半秒,便带着笑意落回狗的脸上。“宝贝,今天在家有没有乖乖?”她声音里的甜,是我从未尝过的滋味。那狗呜咽一声,她便心肝宝贝地哄,蹲下身,脸贴着狗的额头。
我挪了挪僵硬的腿,藤椅吱呀一响。这声音像一道裂痕,划破了她与宠物的亲昵。她抬起头,嘴角还残留着方才上扬的弧度,可眼神已经凉了。那是一种清晰的、不加掩饰的评估,从我花白的头发,扫过我佝偻的背,最后落在我那双穿了近十年、鞋底几乎磨穿的旧布鞋上。
“妈,”她开口,声音平直,“阳台那几盆花,我看都蔫了,您有空也别老坐着,浇浇水。”不是商量,是指派。仿佛我留在这屋檐下的唯一价值,就是完成这些轻飘飘、却又不得不有人做的杂务。
以前不是这样的。孙子还小的时候,这屋子需要我。我的手能做出儿子媳妇都嫌麻烦的家乡糕点,我的胳膊能整夜抱着啼哭的婴儿。那时她的笑虽然也客气,但至少会问:“妈,累不累?”我的退休金卡,就是在那时“自愿”交出去的,她说,妈,您别操心,我帮您管着,一家人一起用。我信了,甚至为能继续“有用”而松了口气。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也许是孙子上了小学,不再需要我接送;也许是我第一次在厨房滑倒,虽然没大碍,但她收拾碎碗时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针一样扎人。我变得小心翼翼,尽量吃得少,尽量不发出声响,尽量在她回家前,把力所能及的家务都做完。我成了这个现代化家庭里,一个缓慢、陈旧、耗电却不敢多用的背景音。
那双七十块钱的布鞋,是我最后的试探。那天,我的旧鞋底终于彻底开了口,像无声嘲笑的嘴。我捏着鞋,等她下班,像个等待批阅奏章的老臣。“媳妇,你看这鞋……能不能给我买双新的?就那种老布鞋,不贵,七十块。”我把“七十块”说得很重,仿佛是在强调自己的节俭与懂事。
她正给狗梳毛,闻言,手里的动作没停,梳子划过蓬松的毛发,顺畅无阻。她甚至没看我的鞋。“妈,”她笑了,那笑里有点无奈,有点好笑,好像我在提一个孩童般无理的要求,“您都这岁数了,天天在家,穿那么好干啥?这双补补还能穿。再说,现在家里开销大,宝宝(指狗)的进口粮、疫苗、美容,哪样不要钱?您得体谅我们。”
“体谅”。这个词,我品了一辈子。体谅他们工作忙,体谅他们压力大,体谅他们养育孩子辛苦。我的体谅,把我体谅成了这个家的透明人。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也有退休金,那卡里每月都有钱。可看着她轻轻捏着狗耳朵亲昵的样子,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一团砂纸,磨得生疼。最后,我默默拿起胶水,笨拙地试图黏合那咧开的鞋底。胶水气味刺鼻,熏得我老泪差点掉下来。
变化来得迅速而彻底。一次严重的风寒后,我的身体彻底垮了,咳嗽连绵不断,走路需要搀扶。我不再是“还能动”的背景音,而成了一个显眼的“麻烦”。媳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忍耐。家里的气氛像是梅雨前的低气压,沉闷得让人窒息。
然后,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周末饭后,儿子搓着手,坐到我面前,眼神躲闪。“妈,跟您商量个事。您看您现在身体这样,我们白天都上班,实在不放心您一个人在家。我们看了家养老院,条件挺好的,有专人护理,还有老人做伴……”他说了很多,关于专业,关于安全,关于“为了您好”。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他身后。媳妇正背对着我们,精心地把狗粮倒进印着小骨头的瓷碗里,动作轻柔。那狗围着她欢快地转圈。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幅画面上,温暖又和谐。而我这里,阴影笼罩。
我点了点头,说:“好。”除了这个字,我还能说什么呢?抗争吗?哭闹吗?那只会让我更像一个不堪的、歇斯底里的老包袱,加速被嫌弃的进程。
儿子似乎松了口气,立刻补充:“您放心,我们一定常去看您!至少两周一次!”他说这话时,语气甚至有点像在表功,仿佛“两周一次”已是难得的孝心,是他在繁忙生活中能为我挤出的最大恩赐。媳妇也转过身,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算是轻松的表情,附和道:“是啊妈,那边有人照顾,我们也安心。您别多想。”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里——这个有着明亮窗户、均匀消毒水气味、和许多同样沉默老人的地方。儿子兑现了他的承诺,每两周,像完成日历上的一项定时任务,他会出现在这里。带一袋时令水果,问几句“吃得好吗?”“睡得好吗?”,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大部分时间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划动得飞快。十五分钟,有时二十分钟,他就会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妈,单位还有事,我下次再来看您。”他的探望,精准得像护士的发药时间,规范,无菌,没有温度。
而同屋的老李,上个月走了。他儿子在外地,一次也没来过,只有汇款单每月准时到达。护理员都说:“老李的儿子算不错了,钱给得足。”看,在这个地方,“不错”的标准已经降得如此之低——只要给钱,只要还“记得”这个法律上的义务,就已经胜过许多。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缩在自己的壳里。唯有记忆和观察,变得异常清晰。我反复想起媳妇抱着狗的样子,想起她唤狗时能滴出蜜的声音,想起那狗拥有的无数件小衣服、精致的零食、每天固定的散步和抚摸。那种被珍视、被需要、被热烈爱着的感受,于我而言,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人啊,活得还不如一条狗。这个念头起初让我羞愧,觉得是自己心胸狭隘,竟与畜生比较。可日复一日,看着自己布满老年斑的、枯枝般的手,感受着这具逐渐腐朽、无人愿意靠近的躯体,这个念头却野蛮生长,盘踞了我全部的心神。
如果做一个人,意味着晚景是缓慢的腐烂,意味着付出一切后换来的只是礼貌的疏远和“妥善的安置”,意味着连最基本的情感慰藉都成了奢侈的乞讨……那么,做一条狗,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至少,狗不会在失去奔跑能力后,就被移出主人的视线;至少,狗得到的一丝温暖,是纯粹而不掺杂算计与无奈的;至少,狗的生命短暂,来不及体会漫长而孤寂的、被遗忘的黄昏。
今天,呼吸格外费力,像破风箱拉着锈蚀的铁片。儿子和媳妇都来了,站在床尾,和医生低声说着什么。他们的轮廓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我知道时辰到了。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
儿子走近,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是我久违的温度。他俯下身,似乎想听我说什么。
我积聚起残存的全部力气,嘴唇颤动。不是对他,也不是对媳妇,也许,是对这无奈的人生,做最后一句注脚。
声音微弱,却用尽我一生的悲哀:
“……如有来生,让我做条狗吧。”
别用人的身份困住我了。太冷,也太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