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布鞋(报告文学)

发布时间:2025-12-20 08:00  浏览量:1

“布鞋老人”王贞素。

□曹菊芳

守在常山路那棵梧桐树下时,她已76岁。脸上皱纹像是被岁月细细揉搓过的棉线,头发白如霜草,耳朵有些背,腿脚也不大利索,走路微微蹒跚。可精气神却格外好,坐小摊边凳上,脸上洋溢着阳光般温暖。

不远处,有家水产门市,各类副食齐全,那是她女儿女婿经营的店铺,多年下来,早已成这一带人流不绝的老店。

而她,就在店门旁梧桐树下卖亲手做的布鞋。

她被称作“布鞋老人”。

布鞋“引力”

去年“六一”,我路过常山路,此时梧桐树早已枝繁叶茂,蝉声在叶间悠悠鸣唱。树荫下小摊上,整整齐齐摆着各式手工布鞋,虎头鞋、绣花鞋……针脚细密,模样灵动。这哪里是卖鞋,分明是展出一件件手工制作的艺术品。

“阿姨,您的手真巧。”

“不巧,干了一辈子,熟了。”

我俯身给小孙子挑一双条绒蓝布童鞋,鞋底厚实,是一针一线纳出来的。这样的布鞋,母亲也曾为我们、为我的孩子做过。

不时有路人停下,摸摸鞋面,掂掂鞋底,啧啧赞叹。有人问价,有人试穿,也有人只站在那儿望望卖鞋老人,再望望树影里漏下的光斑,仿佛一瞬间回到20世纪70年代。如今,穿布鞋成时尚,就像五谷杂粮重回餐桌。我在她摊前停留许久。

临走,我们互留电话。她的身影一直留在我心里。今年再见她时,她正戴着老花镜在一个本子上专注写字。我凑近去看,只见纸上工整地抄着:“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画都像在讲述一段段往事。

党员徽章

她果然不是“一般人”,身上有满满的故事。

有一回,街道管理人员规范路边摊位时,工作人员抬头看到她胸前那枚共产党员徽章时,便问:“您是党员?”她朗声答:“我是50多年的老党员了,我和新中国年龄差不多大。”每逢城里集日,她都会骑电动三轮从村里赶来,在梧桐树下支块木板,把那些工艺品似的布鞋一双双摆好。

她说:“没人时容易犯困,写写字不困。”闲下来,她就爱写点过去的事。我翻看她的本,上面记着元氏县过去26个乡镇名、上百条歇后语,还有各种“四大”俗语……

她笑着说:“这都是传下来的。”

我指着“四大好听”问她,她随口就念出:撕绸缎、摔细碗、新媳妇说话、鸟叫唤。

每当她摆摊,都有人来和她聊天,听她讲布鞋……

好老师

“布鞋老人”叫王贞素,1950年生,娘家元氏县小孔村,婆家寺庄村。

小时候,她聪明好学,成绩名列前茅,可家里姊妹多、条件差,高小毕业后不得不辍学。她的名字本来是“王争素”,身份证上把“争”字错写成“贞”。在那个年代,“争素”这个名字寓意是既有争先进积极向上,又有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

在水产门市的女儿说:“俺娘要是能一直上学,准能考上大学,到现在还是喜欢读书。”仅凭高小学历,她被招入寺庄村小学任教。从1970年到1974年,短短4年多,留下了一辈子“好老师”名声。她教过的学生,有不少走上重要岗位,至今仍常结伴来看她。

当教师时,她教学有一套,常带学生去村外桃园上课,称“露天教学”。孩子们在大自然中心情愉悦,学得也起劲。她教朗读,要求学生按标点符号断句,“逗号停半拍,句号停一拍,问号要扬眉读”,有顿挫、有语气、有情感,班上没有一个学生拖长腔念课文,她的课堂如淙淙山泉,生动活泼。她带学生去春游,看绿油油的麦田、看柳枝冒出的新芽……回来就让学生写作文。

她带的班级成绩在全公社名列第二,仅次于工兵团子弟学校。当年,所在学区曾组织30多名教师来听她的示范课。

她干一行爱一行,很快成为全公社标兵、全县教师榜样。

那时,她20出头,扎麻花辫,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充满朝气。

第一副书记

真没想到,“布鞋老人”极具传奇,还是干部。

教学出名后,寺庄村大队调她去村委会工作。她不肯,因为舍不得讲台、舍不得学生。她活泼的性格天生适合做“孩子王”,看着学生一天天进步,她比谁都高兴。

1974年夏天,她刚放学回家,时任县委书记周欣已在家中等她。周书记肯定了她作为教师的贡献,也赞赏她敢于担当、勇于创新精神,并说让她去村委会工作,这是组织的安排。一句“组织的安排”,让她无法拒绝。16岁,她就主持社员大会;16岁,就写了入党申请书。1969年4月10日是她入党的日子,那年她18岁。

从那时起,她一直视党为父母,听党的话。

她告别了学生,结束了短暂教学生涯。前些年,国家为民办教师算工龄,她一年也没多报。她说:“共产党员要实事求是。”

1974年,她24岁,担任寺庄村村委会第一副书记。她负责文教、组织,兼任妇女主任。称谓变了,职责变了,肩上担子更重了,对党的忠诚也更坚定。

她接的第一项任务是修路,上级给她100名女民兵。巾帼不让须眉,她带领姐妹们白天干,晚上加班,按时按量完成任务。路从寺庄村修到郭村,因是妇女修的路,故起名“三八路”。周书记亲自带队在“三八路”两旁栽下树苗。今天,路还在,树还在,虽比起宽阔的元赞路只是一条小路,但两旁的树木却已参天。

此外,她任组织委员期间发展了几十名党员,党员生活会定期召开,有时就在她家开,老伴儿也是党员,县里领导来了,地方不够坐,也去她家。家成了支部,支部就是家。闲时,她自愿为乡亲理发,还写了一手好字,过年为村民写对联。她身兼宣传委员,购置全套乐器。她聪明,一学就会,学会了教大家。现在,她还会吹口琴、拉二胡。

一种精神

再遇见,“布鞋老人”依旧坐在梧桐树下的阳光里。

她的眼中有光,见到我如见老友,递来马扎让我坐。没有顾客时,她就给我讲她的布鞋,如何打夹纸,如何纳鞋底。布鞋是中国人的手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布鞋一针一线是慈母手中线。我静静倾听,似乎给了她动力。得知我老家是殷村,她便讲殷村与寺庄村的百年交情。

说起来,她做布鞋也是有渊源的。抗战年代,烽火连天,她姥姥家成了八路军的临时落脚点。那时物资匮乏,战士们的鞋常磨破,姥姥经常在夜晚就着微弱的灯光,捻线、纳鞋底、缝鞋帮,手指被针扎破也不停歇,母亲在一旁帮忙穿针引线。一双双结实的军鞋,带着掌心的温度送到战士手中,这不仅是衣物,更是普通百姓与八路军心连着心、共抗外敌的温暖见证,也成了家里代代相传的珍贵故事。

她姊妹五个,在姑娘中,排行老大。她11岁起跟着母亲学做布鞋,一开始给3个妹妹做童鞋,长大一点,手有劲了,就纳大人的鞋底,承担起全家的布鞋任务。13岁学会了织布,个子小够不着,就站着织,一天能织一丈布。

她在学校教学时,看到家境困难的同学,鞋被大拇指顶破,她从不多言,只是悄悄记下学生的鞋码。夜晚,她在灯下加班,将一个老师无私的爱缝进新布鞋里,默默送到同学手中。没有刻意的帮扶,只有用一针一线传递的善意。

在村委会工作,她也带着“营生”,只要有空闲,就手不离鞋。她做的鞋,不知接济了多少乡亲,这一双巧手,不知温暖了多少人。孙辈们都爱这个奶奶、姥姥,外甥女在一篇考试作文中,写道“姥姥巧手缝制的小书包,给自己带来童年的骄傲。”“姥姥是启蒙老师,指明了人生的方向。”……

发光的人

2022年,老伴儿去世后,她从悲痛中走出,再次开始做她的布鞋,并摆摊去卖。

儿童鞋的样式有20多种,一年能做几百双。成人鞋比较费工,纳鞋底就需要4个小时,加上打“夹纸”、做鞋帮,满打满算也要整两天,一年做80双。鞋垫卖得最多,这几年累计有1000双。在我的脚下,也踩着她做的鞋垫,舒服又温暖。

中午了,从小摊对面走来了一位中年男人,是巷口馄饨店老板。他端着一碗热乎馄饨,轻轻放在她手边微笑着说:“大娘,趁热吃。”每次过集,老板都来送饭。

那一刻,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她银白的发丝和那枚党员徽章上,闪闪发光,梧桐叶哗哗鼓掌。这不只是个摊位,更像是个散发微光的驿站,摆的不是布鞋,而是被岁月浸润的甜。

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开车导航去了她家,因为她说过,家就在村委会旁边。那是一个带过堂的小院,她说,别看地方小,这也是圣地。在过堂的三轮车上,是她一箱箱的“宝贝”,屋里的布箩里是各种半成品。当屋最醒目的地方是一张毛主席像,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字典、辞典和书籍。

我特意送给她一个笔记本,在扉页写下一段话:岁月染白青丝,信仰从未褪色。致敬您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与热爱。

她接过本,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轻读。读罢,笑了,眼角皱纹轻轻漾开。她用那双粗糙温暖的手,紧紧握住我,连声说:“好,好!”

“布鞋老人”布鞋里细密的针线,是她对生活最朴素、最深切的热爱。新的时代,老有所为,老有所爱,一位老人在固守乡愁,她卖的不是布鞋,是时光标本,每双鞋都纳进历史和时代体温。

如今,每次路过那棵梧桐树,我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有时能看到她正低头纳鞋底,阳光为她的银发镀上金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针线在她手中穿梭,不仅连接着布料,更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她的布鞋摊,成了这座小城一个独特的文化地标——这里贩卖的不仅是手艺,更是一种正在消逝的生活方式,一种属于老一辈人的坚韧与温情。

偶尔会有年轻人专门跑来,不是为了买鞋,而是想听听她的故事。她会拿出那个写满字的本子,如数家珍般地讲述每条歇后语背后的民间智慧,讲述“三八路”两旁树苗如何长成参天大树。在她的叙述中,历史不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有温度、有声音、有画面的鲜活记忆。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曾握过教鞭、点过名册、握过锄头,如今依然飞针走线,不曾停歇。她说:“人这一辈子,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只要还能动,就要为社会发一点光,哪怕只是萤火虫那么大的光。”

是啊,她不就是一只萤火虫吗?在时代的变迁中,执着地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照亮了过往,也温暖着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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