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周刊丨穿错鞋

穿 错 鞋

□程岳华

晨光熹微，刚过六点，贾厅长就醒了。窗外还蒙着一层薄雾，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还在熟睡的妻子。今天要去山北村调研扶贫项目，山路崎岖，他特意嘱咐妻子把那双耐磨的厚底鞋准备好。在朦胧的晨光里，他摸黑穿上鞋，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坐进公务车，柔软的皮质座椅让他突然察觉到脚感不对。左脚像是陷进了一团温软的云里，那是意大利定制皮鞋才有的妥帖；右脚却觉得鞋帮发硬，分明是平时下乡穿的仿制鞋的触感。他低头细看，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穿错了。左脚的定制鞋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右脚的仿制鞋虽然擦得干净，却掩不住日久累积的灰暗。

在这个副省级城市，贾厅长虽然只是局长，但因级别高配，大家都习惯称他“贾厅”。他确实备有两双款式相似的黑色三接头皮鞋，远看几乎一模一样，内里却有天壤之别。

那双意大利定制鞋，款式中规中矩，但用的是上等小牛皮，鞋底的针脚细密匀称，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每逢会见老战友、老同学，贾厅长总爱穿上它。鞋底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每一步都在诉说着他的身份与成就。

另一双是托本地鞋厂仿制的，只花了几百元。鞋底是实打实的牛筋材质，厚实耐磨；鞋面虽是普通牛皮，擦上鞋油后却也光亮如新。下乡时他基本都穿这双，既不怕踩泥泞，走在乡亲中间也不显得生分。

这一天的行程排得密不透风。果园里，他弯腰查看果苗的长势；危房改造户家中，他蹲在灶台前询问生活状况；村委会里，他仔细听着各项汇报……他的步子比旁人慢些，但却每一步都走得扎实，田埂、土路一样不落。随行的人都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谁也没留意厅长脚上的异常。

问题出在办公室秘书小张身上。这个刚来的小伙子想拍些工作照，在贾厅长踩着田埂查看灌溉渠时，他蹲下身找角度，无意中将厅长沾着泥点的双脚拍进了画面。

短视频在朋友圈传开后，眼尖的网友立刻发现了问题：

“贾厅长的鞋，左右脚不一样？”

“左边那只质感高级，右边明显差着档次。”

舆论像野火一样蔓延：

“该不会是昨晚没回家，早上匆忙穿错了吧？”

“左边这双看着像意大利手工定制，价格不菲。”

“建议纪委查查！”

“双鞋厅长”的绰号很快传开了。在舆论推动下，纪委依规介入调查。

调查组的同志来到贾厅长办公室，谈话安排在小会议室。两位同志神情严肃，公事公办地说明了来意。贾厅长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像是无奈，又像是释然。他沉默片刻，扶着桌沿缓缓坐下。先利落地脱下右脚的仿制鞋，随后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解开左脚的鞋带，用手托着小腿，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慢慢褪下鞋袜。

当那只左脚完全显露时，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脚踝严重扭曲变形，踝骨异常凸出，脚背高高隆起，肤色呈不健康的紫红色，布满细密的疤痕组织。与右边健康的脚形成鲜明对比。

贾厅长将脚轻轻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语气平和：“当年带队抢险时被落石砸的。现场条件有限，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他指了指定制鞋，“这脚落下残疾，只有穿特制的鞋才能走得舒服些。这双鞋是当时灾区抢建指挥部给的奖励。”他的目光掠过那只仿制鞋，“平时下乡都穿仿制的，牛筋底耐磨，也好打理。今早走得急，摸黑穿错了。”

真相大白后，舆论开始转向。当年一起抢险的老战友发出旧照佐证；山北村的村民也在网上留言：“贾厅长每次来都挑最难走的路，去年还帮我家扛过化肥。”

风波渐渐平息。局里有同事为他抱不平，觉得该追究小张的责任。他却只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淡然说道：“网络舆论监督是常态，我们干部既要经得起查，也要学会在监督下工作。”他依旧是那个沉稳的贾厅，只是上下楼梯时，那微跛的背影似乎被更多人看在了眼里。

当初发朋友圈的秘书小张，心里始终萦绕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愧疚。经过多次申请，他终于获得了一次上门致歉的机会。

刚在贾厅长家中落座，厅长就去厨房沏茶。小张独自坐在客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半开的鞋柜。里面整齐摆放着几双鞋：定制皮鞋、半旧的运动鞋、鞋底还沾着干硬泥点的布鞋。他突然怔住了——所有的鞋子，无一例外，左脚的鞋底和内侧都磨损得特别严重，后跟内侧几乎变形，明显向里倾斜。而右脚的鞋子磨损则均匀得多。

那一排排向左倾斜的磨损痕迹，像一串无言的烙印，默默诉说着这些年来，主人是如何拖着一只伤脚，一步一步丈量田间地头。

小张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手指来回摩挲着冰凉的笔帽，最终还是缓缓抽出了手。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在心里。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传来烧水的声音，“咕嘟咕嘟”，像是岁月无声的独白。

来源丨岳阳日报·云梦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