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拔子脸”还是帝王相？一张画像背后的六百年权力叙事

如果你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朱元璋画像”，一定会看到两类截然不同的面孔：一类是端庄威严的帝王像，方脸大耳，面如满月，留着标志性的胡须；另一类则是民间传说中的奇人异相，下巴前突如月牙，满脸斑痣如繁星，被戏称为“鞋拔子脸”。

这两种形象，哪一种更接近真实的朱元璋？

多年来，教科书中普遍采用了朱元璋的“鞋拔子脸”画像，近来，越来越多的教科书悄然更换了朱元璋的形象，选择了更符合传统帝王标准的容貌。这一变化背后，隐藏着历史记忆塑造与真相追寻的复杂较量。

旧版教材

官方正史与民间野史的形象拉锯

明朝官方流传下来的朱元璋标准像，大多绘制于明中晚期。这些画像中的朱元璋面容丰满，神态威严，头戴皇冠，身穿龙袍，完全符合传统帝王的理想形象。这些画像被供奉于太庙，作为朱氏皇族的祖先画像世代流传。

晚清 俞明《明太祖朱元璋正形像》局部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然而在民间，却流传着完全不同的朱元璋形象。明中期后，市井间开始出现朱元璋容貌奇特的描述和画像。这些民间版本中的朱元璋，最显著特征就是夸张的前凸下巴，配合满脸的麻点或黑痣，形成一种“异于常人”的面相。

明人绘《明太祖朱元璋异形像》局部

明朝学者张瀚在《松窗梦语》中记载，他在武英殿亲眼见过朱元璋、朱棣的画像：“太祖之容，眉秀目炬，鼻直唇长，面如满月，须不盈尺，与民间所传奇异之象大不类。”可见在当时，这两种形象就已经并存，而官员们更认可的是官方版本。

“奇人异相”背后的权力合法性建构

为什么明朝中后期会突然流行朱元璋的奇特画像？这与当时的政治文化密切相关。

中国传统文化中，帝王常被赋予“天生异象”的特征。《史记》描述刘邦“隆准而龙颜”，《三国志》记载刘备“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这些异相叙事的目的在于强化“君权神授”的观念，暗示帝王之所以成为帝王，是因为他们天生与众不同。

朱元璋出身贫寒，从乞丐到皇帝的经历堪称传奇。民间创作者很可能将这种人生传奇外化到容貌上，通过夸张的面部特征强调他的“天命所归”。长下巴在相术中被认为是“地阁方圆”，象征晚年福运，而脸上的痣点则被解释为“星宿布面”。这种“奇人异相”叙事，反而强化了朱元璋统治的合法性。

【明太祖朱元璋半身像 乾隆御制本】

现代研究试图还原的历史真相

现代历史学者和人类学家通过多方考证，试图还原朱元璋的真实样貌：现存明朝历代皇帝画像显示，从朱元璋到朱棣、朱高炽等后代，都有相似的面部特征：圆脸、大耳、细眼。这种家族相似性支持官方画像更接近真实。同时代记载，与朱元璋有过直接接触的明初官员描述，他“姿貌雄杰，奇骨贯顶”，但并未提及过分夸张的下巴或满脸麻点。“奇骨贯顶”可能指额头较为突出，这是合理的生理特征，而非民间传说中的怪异面容。画像演变分析，学者发现，朱元璋奇特画像最早出现在明中期，并在晚明和清代越来越夸张。这种演变符合民间传说在流传中被不断加工、放大的规律。

历史人物的形象为何总在变化？

朱元璋的“变脸”现象并非个案。历史人物的形象往往随着时代需求而变化：

政治需要：清朝可能有意无意地推广朱元璋的奇特画像，以淡化明朝皇室的神圣性。民国时期为强调“驱逐鞑虏”，又可能强化朱元璋的汉族英雄形象，包括他“天生异相”的传奇。民间对历史人物有着“奇人必有奇相”的心理预期，这种预期会不断重塑人物形象，使其更符合大众想象。不同群体通过重塑历史人物形象来表达自身诉求。朱元璋的草根出身，使他在不同时代成为不同群体的象征符号。

电视剧《大明风华》中的朱元璋

我们该如何看待历史人物的“真面目”？

回到最初的问题：教科书更换朱元璋画像是否更接近历史真实？从现有证据看，端庄的官方画像确实可能比夸张的民间版本更接近朱元璋的真实样貌。但“鞋拔子脸”画像同样具有历史价值——它反映了特定时期的社会心理和文化建构。

历史从来不只是事实的简单堆砌，更是记忆的不断重塑。朱元璋的两种面孔，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一种是可能更接近生物真实的容貌，另一种则是文化想象与政治叙事共同塑造的符号形象。

当我们凝视历史人物的面容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他们的长相，更是各个时代人们的需求、想象和价值观。或许，承认历史的这种多层性，比执着于寻找“唯一真实”的面孔更为重要。

下一次，当你在博物馆看到朱元璋的两种画像并列展示时，不妨想一想：我们每个人心中，是否也都有着自己版本的“历史面孔”？而这些面孔，又在如何影响着我们对过去的理解和对现在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