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绣鞋

发布时间:2025-12-27 13:29  浏览量:1

一、合欢枕

民国二十三年,梅雨时节的江南。

沈家祠堂的青石板路上,一双红绣鞋轻轻踏过积水,鞋面上的并蒂莲沾了水珠,在昏黄的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新娘子苏婉低着头,跟在喜娘身后,听着自己心跳如鼓。

这是她嫁到沈家的第三天。按照规矩,新妇三日回门,可她回不去——娘家在百里外的水乡镇,而沈家,连雇一顶轿子的钱都拿不出了。

喜娘在祠堂门口停下,压低声音:“少奶奶,进去吧,老太太等着呢。”

祠堂里烛火摇曳,照着牌位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沈家曾是镇上首富,据说祖上出过进士,做过知府。可到沈砚清这一代,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老宅,和满屋子的书。

沈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打量苏婉,目光像尺子,量着她的身段、容貌,最后停在那双绣鞋上。

“鞋是你自己绣的?”

“是。”苏婉声音细细的。

“针脚不错。”老太太从袖中摸出个红布包,“沈家今非昔比,委屈你了。这个,是砚清他娘留下的,如今传给你。”

布包里是一对玉镯,成色普通,但有温润的光。苏婉正要谢,老太太又说:“砚清在书房,你去吧。记住,沈家的媳妇,要懂规矩。”

规矩。苏婉想起出嫁前娘说的话:“沈家是读书人家,规矩大。你去了,手脚勤快些,少说话,多做事。”

她捧着玉镯退出来,穿过回廊。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打在瓦上。书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清瘦,端正,正在读书。

苏婉在门口站了半晌,才轻轻叩门。

“进来。”

沈砚清抬起头。他二十四岁,眉目清朗,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是常年读书不见阳光的那种白。他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老太太让我送玉镯来。”苏婉把布包放在桌上。

沈砚清“嗯”了一声,目光又回到书上。那是一本《昭明文选》,纸页泛黄,边角卷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红烛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灯花。

“你识字吗?”沈砚清忽然问。

苏婉摇头:“只认得几个,跟弟弟学过。”

“以后我教你。”沈砚清说完,又补充道,“沈家的媳妇,不能是睁眼瞎。”

这话听着像施舍,苏婉却心头一热。她福了福身子:“谢少爷。”

“叫砚清吧。”沈砚清说,“沈家没什么少爷了。”

那一夜,他们睡在婚床上。床是红木的,雕着花开富贵,但褥子很薄,能感觉到下面的木板。沈砚清背对着她,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苏婉睁着眼,看帐顶的绣花——鸳鸯戏水,针脚细密,该是前几代沈家媳妇绣的。

她的手摸到枕下,那里藏着一双新绣的鞋垫,绣的是合欢花。娘说,新婚夜要把这个垫在枕下,夫妻就能百年好合。

可她没敢拿出来。

二、典当行

婚后第七天,米缸见了底。

厨房里,苏婉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又看看手里最后一把米。这把米,熬成粥都不够两个人喝。

老太太屋里传来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苏婉咬了咬牙,回到自己房里,从箱底翻出那对玉镯。

沈砚清正在临帖,见她拿着镯子出来,笔尖一顿:“你做什么?”

“当铺……还开着。”苏婉声音很小。

沈砚清的脸瞬间涨红:“那是娘留下的!”

“可是……”

“没有可是!”沈砚清把笔一摔,墨汁溅在宣纸上,染黑了一行字,“沈家再穷,也不能当祖传的东西!”

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步。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扬起细微的灰尘。“我去找李掌柜,学堂还缺个先生……”

“李掌柜昨天说,不缺了。”苏婉低头看着手里的玉镯,温润的触感,像握着一小团暖意,“老太太的病不能拖,要抓药。”

沈砚清停下脚步,背对着她。窗外的雨声大起来,敲在瓦上,像无数只小锤子。

良久,他说:“我去。”

当铺在镇东头,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裕昌典当”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沈砚清走进去时,柜台后的朝奉正打着算盘,头也不抬。

“当什么?”

沈砚清把玉镯放在柜台上。朝奉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指甲掐了掐。

“普通岫玉,有绺。五块大洋。”

“这是清中期的……”

“当不当?”朝奉打断他。

沈砚清的手在袖中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五块大洋,还不够抓三副药。他想把镯子拿回来,可想起母亲咳嗽的样子,想起苏婉空了的米缸……

“当。”

朝奉写当票,字迹潦草:“玉镯一对,虫蛀鼠咬,光板无毛,破铜烂铁……”沈砚清别过脸,不去看那些字。

五块大洋,沉甸甸地揣在怀里。他走出当铺,雨还在下,打湿了他的肩头。街上行人匆匆,没人注意这个穿着旧长衫的年轻人,也没人知道他怀里揣着的,是一个家族最后的体面。

药铺里,坐堂的孙先生看了方子,摇头:“沈少爷,老太太这病是陈年旧疾,这几味药只能缓解,治不了根。”

“先抓吧。”

“三副药,两块大洋。”

沈砚清掏出钱。孙先生一边抓药,一边说:“其实有味便宜药引——新鲜枇杷叶,晨露时分采的,效果不错。后山就有枇杷树,只是要起早……”

“谢谢先生。”

沈砚清提着药包往回走。路过粮铺时,他停下脚步,看着里面白花花的米面。最后,他走进去,买了两升米,半斤盐。剩下的大洋,仔细包好,塞进怀里最深处。

回到家,苏婉正在厨房生火。灶膛里的火苗微弱,映着她的脸,额头上沁出汗珠。见沈砚清回来,她忙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抓了药,买了米。”沈砚清把东西放下,“孙先生说,要枇杷叶做药引,明早我去采。”

苏婉看着那两升米,眼睛一亮:“我这就熬粥。”

那天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配一小碟咸菜。老太太喝药后睡了,咳嗽声暂时平息。饭桌上,沈砚清和苏婉对坐,谁也没说话,只有喝粥的声音。

喝完粥,沈砚清忽然说:“明天开始,我教你识字。”

苏婉抬头,烛光下,他的眼睛很亮。

三、识字

沈砚清教书,像他做一切事那样,一板一眼。

第一天,教的是“人”字。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人”,说:“人,一撇一捺,相互支撑。做人也是这样。”

苏婉握着笔,手在抖。笔杆是竹子的,笔头已经秃了,沈砚清用剪刀修过,勉强能用。她照着写,一撇一捺,歪歪扭扭,像两条挣扎的虫子。

“不对。”沈砚清握住她的手,“这样,手腕要稳。”

他的手掌很凉,带着墨香。苏婉的心跳漏了一拍,笔下的“人”字更歪了。

沈砚清松开手,叹口气:“罢了,慢慢来。”

他继续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千字文》。苏婉跟着念,声音细细的,像春蚕食桑。

识字课在每天晚饭后。有时在书房,有时在院子里。沈砚清教得认真,苏婉学得刻苦。她发现自己喜欢那些方块字,喜欢它们组合起来变成词、变成句、变成文章的样子。

一个月后,她能写自己的名字了。“苏婉”,两个字,秀秀气气,像她的人。

沈砚清看着,点头:“有进步。”

这是婚后他第一次夸她。苏婉低下头,耳朵发热。

识字之外,生活依然是艰难的。米缸时满时空,全看沈砚清能否找到零工。他给人抄过书,代过信,甚至去码头扛过货——虽然只扛了半天就累倒了,工头看他文弱,给了几个铜板打发他走。

苏婉也开始接绣活。她的手巧,绣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镇上的绣庄愿意收她的绣品,只是价钱压得很低。一副绣屏,要绣半个月,只得一块大洋。

夜里,她在灯下刺绣,沈砚清在旁读书。红烛燃尽,她就点油灯,灯芯挑到最小,只够照亮手中的针线。有时绣到半夜,手指被针扎破,渗出血珠,她悄悄吮掉,怕弄脏绣布。

沈砚清看见过几次。一次,他放下书,说:“歇歇吧。”

“就快好了。”苏婉头也不抬,“绣庄等着要。”

沈砚清不再说话,但第二天,他去了趟镇上,回来时带了一小盒药膏。“治针伤的。”他说,放在桌上,像是不经意。

药膏是清凉的薄荷味,涂在指尖,刺痛缓解了许多。苏婉看着那盒药膏,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四、枇杷叶

老太太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坐起来说几句话;坏的时候,整夜咳嗽,喘不过气。

沈砚清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采枇杷叶。要选最嫩的叶子,带着晨露,药效最好。山路湿滑,他摔过几次,衣服沾了泥,膝盖磕出血。

苏婉要替他,他不让:“山路难走,你不熟悉。”

其实苏婉从小在山边长大,爬树采果是常事。但她没争,只是每天早早起来,给他准备干粮——通常是两个粗面馒头,偶尔有一小撮咸菜。

一天,沈砚清回来得特别晚,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手里提的竹篮里,枇杷叶少得可怜。

“下雨,叶子不好采。”他简单解释,声音沙哑。

苏婉给他拿干衣服,碰到他的手,冰凉。夜里,沈砚清发起烧来,浑身滚烫,却喊着冷。苏婉把所有的被子都盖在他身上,又去厨房熬姜汤。

老太太在隔壁咳嗽,一声接一声。苏婉守着两个病人,一夜没合眼。

天快亮时,沈砚清的烧退了。他睁开眼,看见苏婉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湿毛巾。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着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想起母亲说过,苏家这姑娘,性子温顺,手脚勤快,就是命苦——她爹早逝,娘拉扯她姐弟俩,家徒四壁。嫁到沈家,是攀了高枝,也是跳了火坑。

苏婉动了动,醒过来。见沈砚清醒了,她忙伸手探他额头:“不烧了。”

她的手温暖,粗糙,指腹有茧,是常年做活的手。沈砚清握住她的手,第一次仔细看这双手:指甲剪得整齐,但指节粗大,手背上有细小的裂口。

“辛苦你了。”他说。

苏婉摇头,抽回手:“我去熬药。”

她走出房间时,脚步有些踉跄。沈砚清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嫁给他三个月的女人,比他想象的更坚韧。

五、年关

腊月二十三,小年。

镇上已经有了年味,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货。沈家老宅里,却冷清得像平常日子。

米缸又空了。苏婉翻遍厨房,只找出半碗黄豆,一小把干菜。她算了算日子,离月底还有七天,绣庄的工钱要月底才结。

老太太屋里传来咳嗽声,比往日更急。苏婉进去伺候,见痰盂里有血丝,心里一惊。

“砚清呢?”老太太问,声音虚弱。

“去学堂了,今天有课。”

老太太抓住她的手:“婉儿,沈家对不起你。”

“您别这么说。”

“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老太太喘息着,“熬不过这个冬天了。等我走了,你和砚清……把宅子卖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您会长命百岁的。”苏婉说,但心里知道,这是安慰话。

中午,沈砚清回来了,脸色不好。学堂的李掌柜说,过了年要关张,先生用不着了。最后一个月工钱,扣掉之前预支的,只剩一块大洋。

一块大洋,不够抓药,不够买米。

夫妻俩对坐无言。窗外传来别家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热闹是别人的。

良久,沈砚清说:“我去找二叔公。”

二叔公是沈家族长,住在镇西,开着杂货铺,是沈家这一支里唯一还算宽裕的。沈砚清很少去求他,因为知道会碰钉子——二叔公常说,沈家败落,都怪砚清他爹太迂腐,不肯做生意,死守着读书人的清高。

果然,二叔公听了来意,捋着胡子说:“砚清啊,不是二叔不帮你。你这三天两头来借,什么时候还?”

“过了年,我找事做……”

“你能做什么?”二叔公打断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认几个字,还会什么?听二叔一句劝,把老宅卖了,还能得几百大洋,做点小买卖,比死守着强。”

沈砚清的脸由白转红:“老宅是祖产,不能卖。”

“祖产?祖宗要是知道子孙混到这份上,棺材板都压不住了!”二叔公哼了一声,“这样吧,看在同宗份上,借你三块大洋,三分利,三个月还清。”

三分利,是高利贷。沈砚清想拒绝,可想起母亲咳血的样子,想起苏婉空了的米缸……

“我写借据。”

拿着三块大洋往回走,沈砚清觉得脚步沉重。路过肉铺时,他停下脚步,看着挂着的猪肉,肥瘦相间,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油光。他摸了摸怀里的大洋,最终只买了半斤肥肉——最便宜的那种,熬油用的。

回到家,苏婉正在绣一副《松鹤延年》,这是绣庄订的,要求年前交货。她绣得眼睛发红,手指上贴了好几处膏药。

沈砚清把肉和剩下的大洋放在桌上:“二叔公借的,三分利。”

苏婉的手一颤,针扎进指尖。她没作声,只把手指含在嘴里。

那天晚饭,有了一点油腥——肥肉熬油后剩下的油渣,炒在干菜里。老太太喝了半碗粥,精神好了些,还问:“快过年了吧?”

“快了。”苏婉说,“还有七天。”

“七年了,”老太太望着窗外,“你公公走了七年了。那年年关,家里还有十桌年酒……”

她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苏婉忙给她拍背,沈砚清倒了温水。忙乱中,油灯打翻了,火苗窜起来,差点烧着帐子。沈砚清扑灭了火,手上烫起一串水泡。

夜里,苏婉给他涂药膏。烛光下,他的手掌瘦削,手指修长,本该是握笔的手,现在起了茧,添了新伤。

“疼吗?”她问。

“不疼。”沈砚清说,却缩了一下手。

涂完药,苏婉说:“我想回趟娘家。”

沈砚清一愣:“这么远,路上……”

“我弟弟要成亲了,娘指信来,让我回去帮忙。”苏婉低头整理药膏,“我想,顺便借点钱。娘虽然也不宽裕,但总比二叔公的利钱低。”

沈砚清沉默。让妻子回娘家借钱,对他来说,比向二叔公低头更难受。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什么时候走?”

“明天。”

六、回娘家

苏婉回娘家,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两件换洗衣服,和一副连夜赶出来的绣品——给弟弟的结婚礼物,绣的鸳鸯戏水。

她走了三十里路,脚上的绣鞋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鞋垫,还是新婚那夜的合欢花。走到娘家时,天已经黑透,两只脚都起了水泡。

娘家还是老样子,三间土房,院子里养着鸡。弟弟长高了许多,见姐姐回来,高兴得直喊娘。苏母从屋里出来,看见女儿,眼圈就红了。

“怎么一个人回来?砚清呢?”

“家里忙,走不开。”苏婉撒了谎。

夜里,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苏婉说了沈家的近况,说了老太太的病,说了空了的米缸。苏母听着,叹气:“当初就说沈家穷,你不听。”

“娘,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要借钱?”苏母问。

苏婉点头。

苏母起身,从柜子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十几块大洋。“这是给你弟弟娶亲用的。你先拿五块去,等过了这阵子……”

“不用这么多。”苏婉只拿了三块,“弟弟成亲要紧。”

苏母又把钱塞给她:“拿着。你弟弟的婚事,还能再凑。你婆婆的病耽误不得。”

苏婉收下钱,眼泪掉下来。

在娘家三天,苏婉帮着准备婚事,绣喜被,剪窗花。弟弟的未婚妻是个腼腆的姑娘,叫她“姐姐”,声音甜甜的。苏婉看着她,想起自己出嫁时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回沈家前,苏母又往她包袱里塞了一包红糖,一包红枣。“补身子的,”她说,“你也瘦了。”

苏婉走的那天,下起了雪。这是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门口,身影在雪中模糊。

三十里路,她走了一天。雪越下越大,路上结了冰,她摔了好几跤。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她成了个雪人。

沈砚清在门口等她,手里提着一盏风灯。灯光在风雪中摇曳,像一小团温暖的橘黄。

“怎么这么晚?”他问,接过她的包袱。

“路滑。”苏婉说,牙齿打颤。

沈砚清把她拉进屋里,给她拍身上的雪。他的手碰到她的脸,冰凉。“快去烤火。”

火盆里炭火不旺,但足够取暖。苏婉脱下湿透的绣鞋,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沈砚清打来热水,让她泡脚。水很烫,她慢慢适应,才把脚放进去。

“借到了?”沈砚清问。

苏婉从怀里掏出大洋,八块,还带着她的体温。

沈砚清数了数:“怎么这么多?”

“娘给的。”苏婉简单说,没提弟弟娶亲的事。

沈砚清看着那八块大洋,很久没说话。最后,他说:“等过了年,我一定还。”

七、除夕夜

腊月三十,除夕。

沈家老宅里,终于有了一点年味。苏婉用借来的钱,买了米,买了肉,还买了一条鱼——不大,但够做一盘。老太太精神好了些,坐在堂屋里,看苏婉贴窗花。

窗花是苏婉自己剪的,喜鹊登梅,粗粗糙糙,但喜气。

沈砚清写了一副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字是颜体,端庄厚重,贴在褪色的大门上,竟让老宅有了几分生气。

下午,开始准备年夜饭。这是苏婉嫁到沈家后第一个年夜饭,她想尽力做好。肉切成薄片,和干菜一起蒸;鱼用油煎了,红烧;还有一盘炒鸡蛋,金黄金黄的。

沈砚清在厨房帮忙,他不太会做饭,只能烧火。灶膛里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明明暗暗。他看着苏婉忙碌的背影,忽然说:“等过了年,我去省城看看。”

苏婉手一顿:“省城?”

“听说省城的印书馆招校对,要求识字,我去试试。”

“可娘……”

“娘的病好多了,”沈砚清说,“而且,总不能一直这样。”

苏婉没说话,继续切菜。菜刀落在砧板上,笃笃笃,节奏很快。

年夜饭上桌时,天已经黑了。外面传来鞭炮声,此起彼伏。沈家放不起鞭炮,只在门口挂了两个红灯笼,是苏婉用旧红纸糊的。

老太太坐在上首,看着一桌子菜,眼圈红了:“七年了,第一次有这么丰盛的年夜饭。”

“娘,您尝尝这鱼。”苏婉给她夹菜。

老太太尝了一口,点头:“好吃。”

沈砚清倒了三杯酒,是镇上打的散酒,很劣,但辣得人暖和。“娘,婉儿,新年好。”

“新年好。”苏婉说。

老太太举起杯,手在抖:“砚清,婉儿,沈家亏欠你们。等我走了……”

“大过年的,不说这个。”沈砚清打断她。

三人碰杯。酒很辣,苏婉呛得咳嗽,沈砚清给她拍背。老太太看着他们,笑了,笑着笑着,流下眼泪。

饭后,沈砚清拿出一个纸包:“给你的。”

苏婉打开,是一双新绣鞋。青色缎面,绣着简单的兰草,针脚不算细密,甚至有些歪扭。

“我自己做的,”沈砚清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做得不好。”

苏婉看着这双鞋,又看看自己脚上破了的绣鞋。她脱下旧鞋,试穿新鞋。不大不小,正好。

老太太在屋里咳嗽起来,苏婉忙进去伺候。等老太太睡下,她出来时,沈砚清还在堂屋,对着红烛发呆。

“想什么呢?”她问。

沈砚清回过神:“想我爹。他要是看到沈家现在这样……”

“会理解的。”苏婉在他身边坐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红烛燃到一半,爆出个大大的灯花。民间说,灯花爆,喜事到。

“婉儿,”沈砚清忽然说,“等日子好起来,我给你买真的玉镯,比娘留下的那个好。”

苏婉笑了:“我不要玉镯,只要日子太平。”

夜深了,雪又下起来。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一百零八响,辞旧迎新。沈砚清和苏婉坐在堂屋里,守着岁,听着钟声,看着红烛一点点矮下去。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除夕。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高朋满座,只有三个人,一桌简单的饭菜,一双粗拙的绣鞋。

可苏婉觉得,这个年,过得踏实。

八、春来

年后,老太太的病突然加重。

正月初五,她咳了一夜血,天亮时已经昏迷。沈砚清去请孙先生,孙先生看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沈砚清不肯,跪下来求:“先生,再开副药,多少钱都行。”

孙先生叹气:“不是钱的事。老太太的病,拖了这么多年,油尽灯枯了。”

那天,沈砚清跑遍了镇上所有的药铺,求遍了所有的大夫。最后,一个游方郎中给了个偏方:百年老参吊命。

百年老参,哪里去找?就算有,也买不起。

苏婉守在老太太床边,给她擦身,喂水。老太太偶尔清醒,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砚清……倔……你要多担待……沈家……对不起你……”

“您别说了,好好养病。”

老太太摇头:“我知道……时候到了……等我走了……把我和他爹……合葬……”

正月初八,老太太走了。走的时候很安静,像是睡着了。

沈家办不起像样的丧事,只买了一副薄棺,请了几个族人帮忙,把老太太和七年前去世的沈老爷合葬。下葬那天,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像眼泪。

沈砚清在坟前跪了很久,不肯起来。苏婉撑着伞,站在他身后,陪着他。

回去的路上,沈砚清说:“我要去省城。”

“现在?”

“现在。”沈砚清看着远处的山,“沈家只剩我们两个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苏婉点头:“我跟你去。”

“省城开销大,我先去,找到事做,安定下来,再接你。”

苏婉想说“不”,想说“我们一起”,可看着沈砚清坚定的眼神,她最终只说了句:“好。”

沈砚清走的那天,天晴了。阳光很好,照在老宅的青瓦上,闪着光。他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苏婉连夜给他做的一双新鞋。

苏婉送他到镇口。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就送到这儿吧。”沈砚清说。

苏婉把一个小布包塞给他:“里面是干粮,还有五块大洋。”

“哪来的钱?”

“绣品结的工钱。”

沈砚清看着布包,又看着苏婉。她穿着他做的那双青色绣鞋,鞋面上兰草青青。

“等我。”他说。

苏婉点头。

沈砚清转身走了,背影在晨光中越来越小。苏婉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了,才往回走。

老宅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堂屋里,看着沈砚清写的那副春联,墨迹还很新。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她忽然想起新婚那夜,枕下的合欢鞋垫。她起身回屋,从枕下拿出鞋垫,合欢花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鲜艳。

她把鞋垫垫在鞋里,合欢花贴着脚心,像一个小小的祝福。

九、省城

沈砚清到省城,已是三天后。

省城很大,人很多,街道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商铺,招牌琳琅满目。他按着地址找到印书馆,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门房听说他来应聘校对,上下打量他:“识字?”

“识。”

“会什么体?”

“颜体、柳体、欧体都会一些。”

门房领他进去,见了一个戴眼镜的管事。管事给他一页文稿,让他校。文稿是宋版的《史记》,字很小,还有不少模糊处。

沈砚清花了半个时辰校完,指出三处错误。管事看了,点头:“不错。月薪八块大洋,包住不包吃,做不做?”

八块大洋,在省城只够温饱。但沈砚清没犹豫:“做。”

他被安排住在印书馆后院的一间小屋里,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外面的车马声,想起沈家老宅,想起苏婉。

第一个月,他领了工钱,八块大洋。他留下三块做生活费,其余五块寄回家。在信里,他写:“省城很好,工作顺心。钱不多,先用着。等安定下来,接你来。”

苏婉的回信很快到了,字迹工整,是他教的:“家里都好,勿念。钱收到,够用。你保重身体。”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双新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

沈砚清穿着这双鞋,走在省城的石板路上。鞋很合脚,走在陌生的城市里,像带着一点家乡的温度。

印书馆的工作很枯燥,每天对着蝇头小字,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但他喜欢这份工作,喜欢油墨的味道,喜欢纸张的触感。有时校到好的文章,他会忍不住多读几遍,忘了时间。

每月发薪的日子,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把大部分钱寄回家,只留一点生活费。同事笑他抠门,他也不解释。

半年后,管事找他:“沈先生,你校的稿子错误最少,字也认得全。东家想让你带几个学徒,每月加两块大洋,愿意吗?”

沈砚清点头:“愿意。”

十块大洋了。他算着,再攒几个月,就能在省城租个小房子,接苏婉来。

十、变故

秋天,苏婉来信说,老宅漏雨了,要修。

沈砚清寄了钱回去,叮嘱她请人修,别自己爬高上低。苏婉回信说好,但字迹有些潦草,他以为是赶工绣活累的。

又过了一个月,苏婉的信没来。沈砚清等了十天,忍不住又寄了一封信。这次回信来了,却是苏婉的弟弟写的。

信很短:“姐夫,姐病了,不让告诉你。是累的,又受了凉,发烧咳嗽。现在好些了,但还要养着。”

沈砚清读完信,手在抖。他去找管事请假,管事为难:“年底忙,不好请假。这样吧,你先寄钱回去,等忙过这阵子。”

沈砚清寄了钱,又买了药寄回去。夜里,他睡不着,想起苏婉苍白的脸,想起她手上的茧,想起她总说“不累”。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来省城,是不是错了。

十二月初,印书馆失火。火是从库房烧起来的,烧掉了大半藏书。虽然沈砚清住的后院没烧到,但印书馆损失惨重,东家宣布暂时停业,工钱发到月底。

沈砚清失业了。

他拿着最后十块大洋,走在省城的街上。天很冷,飘起了雪花。街边店铺张灯结彩,已经开始准备年货。他路过一家绸缎庄,橱窗里挂着一件红色棉袄,绣着梅花,很好看。

他想起苏婉,想起她嫁来时穿的红嫁衣,已经旧了。他摸摸怀里的钱,走进店里。

“这件棉袄多少钱?”

“八块大洋。”

沈砚清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剩下的两块大洋,他买了些省城的点心,包好。

回到小屋,他打包行李。除了几件衣服,几本书,就是那件红棉袄,那包点心。他写了一封信,告诉苏婉他回家了,年关前能到。

第二天,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十一、归途

沈砚清回到镇上时,是腊月二十。

镇上很热闹,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他背着包袱,走过熟悉的街道,心里急切,脚步却慢下来——近乡情怯。

沈家老宅的门关着,贴上去年的春联已经褪色,边角翘起。他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

“婉儿?”他喊。

屋里传来响动,接着,苏婉走了出来。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看见沈砚清,她愣住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印书馆失火,停业了。”沈砚清放下包袱,“你病好了吗?”

苏婉点头:“好了。”

两人站在院子里,一时无言。半年不见,竟有些生疏。

沈砚清打开包袱,拿出红棉袄:“给你买的。”

苏婉接过来,摸着柔软的布料,眼睛亮了,又暗下去:“很贵吧?”

“不贵。”沈砚清说,“你试试。”

苏婉进屋换上棉袄。红色衬得她脸色好了些,梅花绣得精致,是她喜欢的样式。她站在沈砚清面前,有些局促:“好看吗?”

“好看。”沈砚清说,声音有些哑。

他环顾四周,老宅更旧了,但收拾得干净。厨房里飘出米香,是在熬粥。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苏婉说。

“我来。”

沈砚清进了厨房,看到米缸是满的,灶台上还有一小块肉,一把青菜。他做饭,苏婉在旁帮忙,像从前一样。

饭桌上,沈砚清说了省城的事,说了印书馆,说了失火。苏婉静静听着,最后说:“回来也好。”

“过了年,我再找事做。”

“不急。”苏婉给他夹菜,“先过年。”

夜里,他们躺在床上。床还是那张床,褥子厚了些,是苏婉新絮的棉花。两人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家里……还好吗?”沈砚清问。

“还好。”苏婉说,“我接了绣庄的活,每月能挣两三块。加上你寄的钱,够用。”

沈砚清侧过身,看着她:“辛苦你了。”

苏婉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沈砚清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温暖。

窗外又下起了雪,沙沙的,像春蚕食桑。沈砚清想起教苏婉识字时,她念“天地玄黄”的声音,细细的,认真的。

“婉儿,”他说,“等开了春,我们把老宅修修。”

“嗯。”

“然后,我们一起做点小生意。你绣花,我写字,也许能开个小铺子。”

苏婉笑了:“你会做生意?”

“学。”沈砚清说,“总能学会。”

苏婉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红棉袄搭在床头的椅子上,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

十二、贫贱夫妻

年关又到了。

这个年,沈家依然清贫,但有了些不同。沈砚清写了新的春联:“寒梅雪中尽,春风柳上归”。苏婉剪了新的窗花,是一对比翼鸟。

年夜饭比去年丰盛些,有肉有鱼,还有沈砚清从省城带回来的点心。两人对坐,举杯。

“新年好。”沈砚清说。

“新年好。”苏婉说。

没有鞭炮,没有宾客,只有两个人,一桌饭菜,一件红棉袄。

饭后,苏婉拿出一个小布包:“给你的。”

沈砚清打开,是一方砚台,普通的石砚,但打磨得光滑,刻着一行小字:“守得云开见月明”。

“哪来的?”

“我拿绣品跟人换的。”苏婉说,“你那方砚台不是裂了吗?”

沈砚清看着砚台,又看着苏婉。烛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

“婉儿,”他说,“跟我,委屈你了。”

苏婉摇头:“不委屈。”

“可是人家说,贫贱夫妻百事哀。”

“那是他们不懂,”苏婉说,“贫贱是苦,但苦中有甜。就像这粥,”她指指桌上没喝完的粥,“稀是稀,但能暖胃;就像这鞋,”她抬抬脚,穿着沈砚清做的那双青色绣鞋,“粗是粗,但能走路。”

沈砚清握住她的手:“等日子好了……”

“日子已经好了。”苏婉打断他,“你在,我在,就是好日子。”

窗外,雪停了,月亮出来,清清冷冷地照着雪地。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又是一年。

沈砚清看着苏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贫贱夫妻百事哀,不是因为贫贱,是因为只看见贫贱,看不见彼此。而他们,在贫贱中看见了彼此,所以百事虽哀,却哀而不伤。

他拿起砚台,磨墨,铺纸。苏婉在旁研墨,动作熟练。

“写什么?”她问。

沈砚清想了想,提笔写下:

“贫贱非吾愿,与子共苦辛。

雪夜一灯暖,粥温见真情。

绣鞋行万里,荆钗守寒门。

百年修得同船渡,此生不负眼前人。”

字是颜体,端庄厚重,像他们的日子,平淡,但扎实。

苏婉看着,笑了:“写得好。”

“送给你。”沈砚清说。

苏婉小心收起字,像收着一件珍宝。红烛燃尽,他们坐在黑暗里,手握着手,听窗外的风声,雪声,和彼此的心跳声。

这一夜,很长,也很短。长到足够想明白许多事,短到来不及说完所有话。

但没关系,日子还长。

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哀过之后,还有相守,还有相知,还有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两颗心。

这就够了。

天快亮时,雪又下起来。沈砚清和苏婉相拥而眠,像两株在风雪中依偎的草,卑微,但坚韧。

老宅外,镇上的鞭炮声响起来了,噼里啪啦,迎接新的一年。

屋里,那件红棉袄静静搭在椅子上,梅花在晨光中绽放,艳艳的,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