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雪韵

哈尔滨零下二十度的夜里，一位退休老人被全家人按在热炕头，手机却弹出一条消息：八十岁大爷直播卖冻梨月入两万，他当场把被子掀了。

雪片拍在窗框上，声音像有人撒沙子。

老人踩着棉鞋去厨房倒水，经过餐桌看见下午撕开的药盒，降压药、银杏片、钙片排成一队，像列队检查他的衰老。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门被雪堵得死死的，母亲拿菜刀砍冰，砍一下骂一句，砍完冰回头冲他笑，说雪化了就是春天的钱。

那时候没钱，雪是真敌人，踩进去湿透棉裤，腿肚子贴着冰碴子，到学校门口已经没知觉。

老师让写“我的理想”，他写想有一双不漏雪的棉鞋，被老师表扬真实。

如今雪成了景点，中央大街铺到脚踝的一层，第二天就被扫进铁锹，倒进下水道。

气象APP显示，今年哈尔滨初雪比三十年前晚了整整十六天，雪量只有一半。

老人把截图发到家庭群，立刻收到儿子回复：爸，别想着出门拍视频，路滑。

后面跟着三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他关掉手机，心里那点火星子被雪水浇得吱啦一声。

其实想拍的也不是视频，是那股还能被看见的冲动。

楼下煎饼摊的老张头，比他大一岁，每天四点起床支炉子，一个月挣三千八，全塞给孙女买绘本。

老人问过他，腰疼不疼。

老张头说，疼，可疼比空着好。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宿，第二天他去商场问卖手机的柜台，能不能教他开直播，柜台小姑娘把他领到售后区，免费开了个账号，回头叮嘱：大爷，您就当玩，别投钱。

他回家对着镜子练了三天开场白，刚发第一条，女儿从外地打视频电话，背景是办公室：爸，你要被诈骗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那天夜里，他把账号注销，手机塞回盒子，像把雪按回天上。

雪还在下，窗外路灯照出雪片的大小，确实像铜钱，落在地上叮叮当当，一会儿就堆成白。

老人坐回藤椅，忽然想通：雪终究化成水，水再升上天，循环来循环去，人却只有一次单程。

他年轻时在林场扛木头，肩膀的肉被压成死疙瘩，后来进厂当车工，铁屑飞进眼角，留下一道白疤，六十岁退休那天，人事科的小姑娘给他别上红花，说可以享清福了。

福字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被移出工作群，像被雪覆盖的脚印，没人再回头看。

现在的日子像保温箱，吃饭、遛弯、吃药、睡觉，时间被切成一模一样的方块。

儿女隔一天来一次，进门先摸药盒，再摸冰箱，确认没乱买保健品，才放心换鞋。

他们离开后，屋里静得能听见血管跳动。

老人试过把电视开到最大声，试过跟楼下狗说话，试过在阳台数车，数到一百辆就奖励自己一块糖，结果血糖报警。

他怕了，怕那种被世界拔了插头的空。

直到看见窗外的孩子。

对面楼的小学生放学回来，书包往地上一扔，先滚一个雪人，胡萝卜当鼻子，塑料盒当帽子，小手冻得通红，谁喊都不回家。

老人趴在窗台上看，看着看着，胸口那块冰居然化了，水顺着嗓子眼往下淌，咸的。

他想起自己七岁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雪，父亲用铁锹给他堆了一条雪狗，尾巴是松树枝，第二天太阳出来，狗头塌了，他哭了一上午，父亲摸摸他的头，说没事，明年再给你堆。

后来父亲去世，雪还在下，却再没人给他堆狗。

人老了，就被社会默认该安静，该乖，该把位置让给后来者。

可安静不等于熄灭，乖不等于不想。

老人打开抽屉，翻出一张旧存折，里面躺着八万块定期，明年三月到期。

他把存折放进口袋，决定年后去报名老年大学摄影班，不带手机，不带直播，只带眼睛和手指。

拍雪、拍树、拍菜市场挂着的红灯笼，拍够了洗成照片，塞进相册，留给孙女长大翻。

不能挣钱，也能留下影子，影子也是活过的证据。

雪下到后半夜，路灯熄灭，窗外一片黑。

老人躺回炕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外面敲门。

他没起身，也没应，只在黑暗里说了句：进来吧，门没锁。

心跳果然推门而入，坐在床尾，陪他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小区清洁工开始铲雪，铁锹刮地声刺耳。

老人穿好衣服，戴上旧棉帽，推门出去，脚踩进雪里，发出咯吱一声。

他低头看，脚印不深，却清清楚楚，一直延伸到小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