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只草鞋——忆奶奶

发布时间:2025-11-21 17:57  浏览量:5

今年5月,是奶奶离开我们的第七周年。

这么多年,奶奶的音容笑貌始终在我脑海里萦绕着,对她的思念也越来越浓。而那只打了一半的草鞋,和她嘴里噙着的几根龙须草,始终是我们对奶奶记忆的引线。

在我老家,山坡上长有一种叫龙须草的植物。春夏时节,一兜兜由浅黄到深绿的龙须草,就像是谁用巨大的毛笔饱蘸了时光的墨汁在山地间写下的一串串字符。进入秋冬时节,那些草蔸就会逐渐由绿变黄,等待着爷爷前去采收。

晾干后的龙须草奶奶会编成一把一把的麻花辫子精心保管起来。那是搓草绳、打草鞋最好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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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打草鞋,是对农村妇女的最基本要求,就像妇女必须会做针线活一样。我的母亲和奶奶,都会编织精美的草鞋。

我小时候总爱穿奶奶打的草鞋,奶奶总会说,“娃又长个子了,脚都和我的一般大了。”

自我记事起,家里人只有两种鞋,一种是手工布鞋,一种是草鞋。干活的时候,布鞋是不舍得穿的。因此,无论冬夏晴雨,家人几乎都穿着草鞋。

打草鞋就和给家里做饭一样,是奶奶重要的责任之一。如果家人没有草鞋穿,光着脚片子在地里干活是很遭罪的。如此一来,奶奶除了要在地里干活,还要利用晚上或者是下雨天赶紧为家人打一些草鞋储备起来。

那些年,但凡阴雨雪天,奶奶就搬出打草鞋的板凳、草鞋耙子等工具,边打草鞋边给我讲故事。

一整天下来,奶奶能打十双草鞋。除了家里人自己穿外,多余的还会让爷爷拿到集市上售卖。那时,一双草鞋能卖两三毛钱。换回来的那些毛毛钱她都会捋得展展脱脱的放在她那口老木箱里,然后再锁起来。除了称盐灌煤油外,奶奶从来舍不得零花。但当要买化肥种子或者有其他必要的开销时,奶奶便会主动打开箱子把钱取出来交给爷爷。

奶奶说,很多人小的时候都穿她打的草鞋。尤其是我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当他们还是半桩子娃的时候,每次都是打着精脚片子噔噔噔地跑到家借草鞋。

“三娘,你打的草鞋还有么得?俺妈叫我先借一双,等下雨打了再还你。”

“有,你等着我去取。一双草鞋,拿去穿去,还啥呢”

奶奶说,我们那一坡坡娃们,小时候都穿过她打的草鞋,算起来有人老三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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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她自十几岁起就学会打草鞋了,她也不清楚一辈子到底打了多少双草鞋。原本平整的草鞋耙子齿齿,在草绳无数次拉勒后变成了中间细两头粗的形状。就像奶奶的手指一般,弯曲且布满老茧。奶奶用她的那双手劳作缝补,编织着几代人成长之路的脚下温暖。

然而,就在2008年5月,一场意外的出现,一只打了一半的草鞋成为我们永远的痛。

2008年5月初,春夏之交乍暖还寒,绵绵阴雨让那场倒春寒显得格外漫长。由于雨天不能下地劳动,吃过早饭后奶奶又坐在了草鞋凳上。

每次抽起浸泡在水盆里的龙须草时,奶奶的身体都冷得一战,双手双脚也冻得僵硬麻木。她时不时地自言自语说,“这见鬼的天气,四月间(农历)了咋还这么冷。”

打草鞋的过程,龙须草每编织几个来回就要用双手使劲把草股沿着经绳往后拉,以确保草鞋致密结实耐穿。往后拉不但双手要用劲,腰部和上身也要尽力往后仰。每次往后拉时,草鞋耙子总是吱吱作响。年迈瘦弱的奶奶,每次都会埋怨自己越来越没劲了,把草鞋打得不够密。

5月10日,父亲提醒奶奶,一连打了好几天,今天歇一歇。奶奶说,打草鞋坐着呢,就和歇着是一样的。

虽然她把几个蛇皮袋子叠了又叠垫在草鞋凳上,但每过一会她都要用右手锤锤后腰,嘴里念念有词,“这腰疼断了......”

年逾七旬的奶奶,积劳成疾,浑身上下全是毛病,尤其是一到阴雨天,她的关节骨头都开始犯疼了。

那几年,父亲经常对我们说,你婆的脊背一天比一天驼了,成天还是闲不住。

就在那天中午,奶奶仍忍着浑身的疼痛坚持打草鞋。中午时分,就在她用力勒紧草鞋时,两眼突然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一旁浸泡着龙须草的水盆也被打翻,水流了一地,倒在水里后便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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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听到动静后赶快跑了过去,只见那只打了一半的草鞋一头还绑在腰间的攀腰子(打草鞋的工具)上,另一头的草鞋耙子也随同奶奶倒在了地上。奶奶的左手还紧紧攥住那半只草鞋,嘴里还噙着几根从草把子中抽出来的龙须草。

父亲连声大喊叫,但奶奶浑然不知。于是就赶紧把奶奶跑起来放在床上盖上被子,不管怎么拍动喊叫,始终不见任何回应。于是,父亲便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由于老家山高路远,距离城区30多公里,救护车很久才到。

送到县医院急诊科,通过检查得知,奶奶是脑血管破裂,也就是常说的脑溢血。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医生综合评估奶奶的身体情况,说没法手术救治,只能通过保守治疗,但有没有效果就不好说。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出血范围还在扩大。主治大夫把父亲叫到一边,告诉父亲让家里准备后事。

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自从奶奶晕倒之后,他的内心就异常悲伤,听到大夫那样的话后,眼泪便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思考再三,父亲坚持让奶奶在医院治疗,即便往后成了植物人,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奶奶的命还在。

于是,父亲一直寸步不离地在病房里守候着奶奶,用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奶奶那满是老茧瘦的皮包骨的手,用他的体温将冰凉的药水暖热。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苍白的脸,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

就在默默陪伴的过程中,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突然袭来。原本已经悲伤不已的父亲再次受到了极度惊吓。

5月12日下午2点多,随着一阵剧烈的摇晃,医院一片惊慌。人们高声呼喊地震了,并纷纷往外跑。连着几天几夜守在病床前的父亲原本就已经十分虚弱,突如其来的强震差点把他摔倒在地。他忍受着强烈的眩晕,在地震波的一环又一环冲击中,一手牢牢护着奶奶,以免从病床摇落到地上,一手用力扶住床边摇摇欲倒的氧气瓶,以防倾倒造成二次伤害。

在那个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父亲没有考虑往外跑,而是选择留在奶奶身边。

万幸的是,地震中无人受伤,但奶奶始终没有丝毫好抓的迹象,医院甚至催了好几次,让把人拉回家去。

父亲努力给医院做工作,希望能再坚持住几天。

五天后,奇迹果然出现了,奶奶有了意识,眼睛也慢慢睁开了一道缝。父亲激动万分找来了大夫,大夫也感到惊讶,如此严重的病情居然出现了转机,他们都说十分少见。

后来,大概在医院治疗了半个多月,奶奶的身体逐渐康复起来,手脚都能活动了,还能开口说话了。

为了减轻经济负担,父亲和姊妹几个商量决定,把奶奶接回家吃药治疗。

后来,在坚持不懈的治疗下,奶奶不但能够独立行走,生活能够自理,而且还能做饭、喂鸡、喂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这对奶奶和我们来说是莫大的幸运。

好转以后,奶奶总是时不时地看着那半只草鞋,总想着把它打完。但家人一致反对,打草鞋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在我看来,那双未编织完的草鞋,是奶奶一生最后的残缺的美。

那些年,我在外地上学,奶奶生病住院的事情父亲并没有告诉我实情。文中的情景都是后来父亲在聊天时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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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上学、工作之后,和家人总是聚少离多。每逢节假日我们回老家时,爷爷奶奶总是格外高兴,但随着假期将尽,奶奶总会略显失落地说,“你们回来我高兴得很,走得时候我高低不愿意,屋里寡答答的......”我们总会安慰她说,“现在交通方便得很,说回就回来了......”

每次说这些话时,我的鼻子总是忍不住一酸,泪水也偷偷在眼中打转。我甚至不敢再多看奶奶一眼,生怕看到她的眼泪从满是沧桑的脸颊滑落。

每次离家的时候,奶奶都要把我们送出很远,看着我们渐行渐远,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群山之后,她才缓缓转身往回走,而且还不住地回头。

多少次的离别,在转身的那一刻,泪水就模糊了双眼。朦胧之中,我仿佛清楚地看见远处的奶奶在用她那满是皱纹的双手不停地擦拭着纵横的泪水......

谁也没有想到,2018年4月的那次分别,竟然是和奶奶的永别。一个多月以后,奶奶突然离世,我们遗憾未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奶奶一生受尽磨难,生儿育女经营家庭吃尽了苦头,为了家庭操劳一辈子。晚年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但她还是坚持粗茶淡饭,起早贪黑终日劳作,没有享上几天清福。

如今,荒草丛生的地里,那些龙须草依旧年复一年地枯荣,只是再无人懂得如何将大地的馈赠编织成护佑前行脚步的温暖。

那半只未收紧的草鞋之绳草,如同奶奶未说完的故事,在记忆的风里轻轻摇曳......

2025年5月11日(母亲节)写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