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大伯从台湾回来探亲,临走时把那双皮鞋留给了村口的哑巴
发布时间:2025-11-25 03:27 浏览量:5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巨大蒸笼。
村口的黄泥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踩上去,脚底板都觉得委屈。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好像要把一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就在这样一个午后,大伯回来了。
他不是我亲大伯,按辈分,我得管他叫大爷爷,但村里人都跟着我奶奶喊,喊他大伯。
一辆黑色的轿车,像一头沉默的、从没见过的怪兽,喘着粗气停在了村口那棵大榕树下。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双鞋。
一双黑色的皮鞋。
那鞋太亮了,亮得能照出天上云彩的影子,亮得把周围的黄土地都比得灰头土脸。
然后,大伯从车里下来了。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上面好像抹了油,在太阳底下也泛着光。
他整个人,都和我们这个尘土飞扬的村子格格不入。
奶奶早就等在村口了,攥着衣角,嘴唇哆嗦着,想喊,又喊不出来。
大伯看着奶奶,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姐。”
就这一声,奶奶的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两个走丢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周围的乡亲们都围着,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榕树叶子的沙沙声,和那压抑了几十年的哭声。
我那时候小,不懂什么叫离别四十年,不懂什么叫海峡两岸。
我只觉得,大伯的皮鞋,真好看。
村口的哑巴也蹲在大榕树的树荫下,远远地看着。
哑巴是我们村的“名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他好像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待在村口。
他不说话,只会“啊啊”地比划,但眼神很清澈,像山里的泉水。
他总是在那儿,看着村里人出去,看着村里人回来,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大伯他们哭够了,我爹和我叔才敢上前,把大伯往家里领。
大伯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哑-巴身上。
他愣了一下,脚步也停住了。
哑巴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平时的那种空洞,反而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爹在旁边说:“一个哑巴,脑子有点问题,别理他。”
大伯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哑巴一眼,然后才跟着我爹他们回了家。
大伯的家,其实就是我家旁边那三间快塌了的土坯房。
那是爷爷奶奶留下的老屋,大伯走了以后,就一直空着,只有奶奶会隔三差五去打扫一下。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老旧的木床和一张缺了腿的八仙桌。
大伯站在屋子中间,用手抚摸着那张布满裂纹的桌子,一句话也不说。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整个人,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又重新栽回去的老树,虽然站着,但根已经断了。
大-伯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
他带回来一个很大的皮箱,里面装满了各种我们没见过的好东西。
有甜到心坎里的巧克力,有会唱歌的音乐盒,还有一台彩色的电视机。
那台电视机一来,我们家立刻成了全村的中心。
每天晚上,院子里都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看那个小小的方盒子里演着光怪陆离的故事。
大伯不怎么看电视,他总是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的角落里,抽着烟。
他带来的烟很香,和村里人抽的旱烟味道完全不一样,是一种淡淡的、带着点甜味的香。
烟雾缭绕里,他的脸看不太真切,只有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显得特别亮,也特别空。
他会给我讲台湾的故事。
他说台湾的夏天,海风是咸的,吹在脸上黏糊糊的。
他说台北的晚上,灯火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
他说那里的水果,甜得能把人的舌头粘住。
他讲得越多,我越觉得,他说的那个地方,像一个遥远的梦。
而他,就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人。
可我总觉得,这个从梦里走出来的人,不开心。
他常常一个人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儿有我太爷爷太奶奶的坟。
他也不烧纸,也不磕头,就是坐在那儿,对着两座孤零零的土坟,小声地说着话。
像是在汇报这四十年的经历,又像是在忏悔着什么。
还有的时候,他会沿着村里那条已经干涸了几十年的河床走。
那条河床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踩上去软绵绵的。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寻找什么丢失的脚印。
我偷偷跟在他后面,看他捡起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在手心里摩挲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我爹那双布满老茧和泥垢的手完全不同。
就是这样一双手,握着那块石头的时候,却在微微地发抖。
他跟村里人说话很少,总是微笑着,客气又疏离。
乡亲们都敬畏他,因为他从一个叫“台湾”的富裕地方来,因为他穿着亮得晃眼的皮鞋。
但他们又觉得他怪。
怪就怪在,他每天都要去村口的大榕树下站一会儿。
他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蹲在树荫下的哑巴。
哑巴也看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像两条无形的线,缠绕在一起,谁也看不懂里面藏着什么。
有时候,大伯会递给哑巴一支烟。
哑巴接过去,夹在耳朵上,舍不得抽。
有时候,大-伯会把兜里的糖掏出来给哑巴。
哑巴就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然后对着大伯,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缺了门牙的笑。
他的笑,比哭还难看。
但大伯看着他的笑,眼神却会变得很温柔,温柔得像夏夜里的月光。
奶奶跟我说,大伯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叫“阿木”,是村里最调皮的后生,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没人比得过他。
奶奶说,阿木最好的朋友,叫“阿樟”。
阿樟就是哑巴。
不,那时候的阿樟,不是哑巴。
他不但会说话,还会唱歌,唱山歌,声音亮得能穿透云层。
阿木和阿樟,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他们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一起去跟村里的教书先生念“人之初”,一起扛着锄头下地。
他们曾在大榕树下,用小刀刻下彼此的名字。
他们曾在那条还没干涸的河里,说要一起造一艘大船,漂到河的尽头去看看。
他们还说,要娶一对亲姐妹,以后两家人的孩子,还在一起玩。
那年头,日子苦,但人心是热的。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大伯就走了。
跟着一群穿着黄军装的人,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很快就回来。
他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
奶奶说,阿樟去送他了,两个人就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站了很久。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知道,大伯走了以后,阿樟就变了。
他开始不说话,整天整天地坐在村口等。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村里人都说,阿木回不来了。
阿樟不信,他就等。
等到头发白了,等到牙齿掉了,等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就成了我们村的哑巴。
一个守在村口,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的哑巴。
我把奶奶的话,偷偷地想了很久。
我再去看大伯和哑巴的时候,眼神就不一样了。
我好像能看懂了。
看懂了大伯眼神里的愧疚,看懂了哑巴眼神里的执拗。
那是一种被时间冲刷了四十年,却依然没有褪色的东西。
我甚至觉得,他们之间,不需要语言。
一个眼神,就足以翻越四十年的山和海。
大伯要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们全家人都去送他。
那辆黑色的轿车,又像怪兽一样,停在了村口。
奶奶拉着大伯的手,一遍遍地嘱咐:“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
大伯点着头,眼圈红得像兔子。
他从皮箱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钱,塞给我爹。
我爹推辞着,说:“大哥,这使不得。”
大伯说:“给孩子上学用,别耽误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爹,又落在了不远处的哑-巴身上。
哑巴还是蹲在那儿,像一截枯木。
他没有像其他乡亲一样围上来看热闹,只是安静地,远远地看着。
仿佛这场盛大的告别,与他无关。
也仿佛,这场告别,只与他有关。
大伯跟我们都道了别,然后,他朝着哑巴走了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了过去。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大伯在哑巴面前站定。
他什么也没说。
哑巴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大伯。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清澈得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人心底最深的东西。
然后,大伯弯下了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解开了自己的鞋带。
他脱下了那双锃亮的,从台湾穿回来的,我们全村人都羡慕的皮鞋。
他把鞋,轻轻地放在了哑巴的面前。
那双鞋,在黄土地上,依然亮得刺眼。
大伯站起身,穿着袜子,对哑巴说了一句话。
他说:“阿樟,我走了。这双鞋,你替我穿着,就当……就当我陪你一起等。”
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扬起一阵黄色的尘土。
尘土散尽后,村口只剩下我们,和那双被留下的皮鞋。
哑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双鞋,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们都以为,他会一直看到天黑。
突然,他伸出了手。
那是一双干枯的、像鸡爪一样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捧起了那双皮鞋。
他把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然后,他用自己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把鞋面上沾到的一点点灰尘,擦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他把鞋,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抬起头,望着大伯离开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
滴在那双乌黑锃亮的皮鞋上。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哑巴哭。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种安静,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让人心碎。
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仿佛都失去了声音。
只剩下那个抱着皮鞋哭泣的哑巴,和一棵沉默了四十年的大榕树。
大伯走后,哑巴没有穿那双鞋。
一次也没有。
他把鞋抱回了他住的那个破窑洞里。
有人好奇,偷偷去看过。
说哑巴把那双鞋,供在了窑洞最里面的一个土台子上。
每天,他都要用最干净的布,把鞋擦上三遍。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把鞋搬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
他自己,就蹲在旁边,守着。
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自己的神明。
那双皮鞋,成了哑巴的命。
谁要是敢碰一下,他就会像疯了一样,冲上去又抓又咬。
村里的孩子不懂事,有一次拿小石子丢那双鞋。
哑巴追了那个孩子三条街,最后把孩子堵在墙角,“啊啊”地叫着,眼睛都红了。
吓得那孩子回家大病了一场。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动那双鞋了。
那双鞋,就那么被哑巴供着,一年又一年。
鞋底从来没有沾过我们村的黄泥。
它永远都是那么亮,那么干净,仿佛随时等着它的主人回来,再次穿上它。
后来,我长大了,去县里上了中学,又去了省城上了大学。
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次回家,我都会习惯性地去村口看看。
哑巴还在那儿。
大榕树也还在那儿。
那双皮鞋,也还在那儿。
只是,哑巴越来越老了,背也越来越驼,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那双皮鞋,皮子也开始老化,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像老人的脸。
但它依然被擦得一尘不染。
奶奶去世了。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以后,有空就给你大伯写信,告诉他,家里都好。”
我给大伯写信,告诉他奶奶走了。
告诉他村里修了水泥路,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了。
告诉他,村口的哑巴,还在等他。
大伯的回信很短,字迹也有些颤抖。
他说,他走不开。
他说,他对不起姐姐,也对不起阿樟。
信的最后,他说,那双鞋,就当是他的替身吧。
替他守着故乡,守着那个回不去的约定。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城市里工作。
结婚,生子。
生活像一个巨大的陀螺,抽打着我,让我不停地旋转,几乎没有时间回头看看。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我爹的电话。
他说,哑巴快不行了。
我请了假,连夜赶回了村子。
村子变化很大,很多老房子都拆了,盖起了漂亮的小楼。
但村口的大榕树还在,哑巴的那个破窑洞也还在。
我到的时候,窑洞里挤满了人。
哑巴躺在一张破木板搭成的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的眼睛半睁着,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他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双皮鞋。
那双鞋,已经很旧了,皮子都开裂了,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衬底。
但它依然很干净。
我爹说,哑巴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
谁劝也没用,就是抱着那双鞋,睁着眼睛,看着窑洞的门口。
好像还在等。
我走到他床边,蹲下来。
我轻声说:“阿樟伯,我回来了。”
他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我看着他,又说:“我大伯,他也想你。”
哑巴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嗬嗬”声。
他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抬起了一只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然后,他的手,垂了下去。
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反而,带着一丝解脱的,安详的微笑。
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等到了那个他等了一辈子的人。
哑-巴走了。
按照他的遗愿,村里人把他和那双皮鞋,一起埋了。
就埋在村后的山坡上,奶奶坟的旁边。
下葬那天,天又阴了,和当年大伯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站在坟前,看着那座新堆起的小小土丘,心里空落落的。
我想,哑巴这一辈子,到底值不值?
为了一句可能存在的承诺,用一生的沉默和等待去守候。
这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的愚蠢。
可是,对于哑巴来说,那或许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后来,我给大伯打了电话,告诉他哑巴走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苍老的,压抑不住的哭声。
大伯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完了那个四十年前的故事。
那年,他们确实约好了要一起走。
不是去当兵,是去南洋闯荡。
他们凑了钱,买了去香港的船票,约好了在镇上的码头见面。
大伯先到了,等了很久,阿樟都没来。
船要开了,大伯被人群裹挟着,上了船。
他以为阿樟不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阿樟在来的路上,为了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小孩,耽误了时间。
等他赶到码头,船已经开走了。
而大-伯上的那艘船,根本不是去香港的。
那是一艘运兵船,直接把他带到了台湾。
从此,天各一方。
大伯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阿樟。
是他失约了。
他欠了阿樟一辈子的等待。
那双皮鞋,是他唯一能给的补偿。
他希望阿樟穿着它,走在平坦的路上,不再受苦。
可他没想到,阿樟没有穿。
阿樟用自己的方式,守着那双鞋,也守着那个破碎的约定,直到生命的尽头。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坐了很久。
树上,还隐约能看到两个刻在一起的名字,“木”和“樟”。
字迹已经模糊,几乎被岁月磨平。
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这棵树下,憧憬着未来。
一个说:“阿樟,等我回来,给你带最好看的皮鞋!”
一个笑着说:“好,我等你。”
一个简单的“等”字,却成了一辈子的枷锁。
一阵风吹过,榕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
几年后,大伯也去世了。
他的骨灰,被送了回来,和奶奶合葬在了一起。
他的坟,和哑巴的坟,就隔着那么几步的距离。
生前没能再见,死后,总算是在故乡的土地上,永远地作伴了。
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去他们的坟前坐一会儿。
我会跟他们说说外面的世界,说说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听不听得到。
但我总觉得,他们就在那儿,静静地听着。
像当年,他们一起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天上的云一样。
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它能把沧海变成桑田,能把少年变成白头。
但有些东西,时间也带不走。
比如刻在树上的名字,比如埋在心底的承诺,比如那一场长达一辈子的,无声的等待。
如今,村口的大榕树下,再也没有那个沉默的身影了。
村里的孩子们,也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哑巴,用一生去等一个人。
他们只知道,那棵树很老了,老得像村里所有人的爷爷。
只有我,每次路过那里,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我的眼前,会浮现出1988年的那个夏天。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老人,一双亮得刺眼的皮鞋,和一个蹲在树荫下,眼神清澈的哑巴。
他们之间的故事,像一粒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了我的记忆里,生了根,发了芽。
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情感,是超越语言的。
总有一些等待,是值得的。
也总有一些人,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最沉重,也最动人的诗。
那双皮鞋,最终还是被黄土掩盖了。
但它所承载的那份情义和愧疚,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小小的村庄里,留在了我的心里。
它像一盏灯,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时常会亮起。
提醒我,要珍惜每一个承诺,要善待每一次相遇。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次寻常的告别,会不会就是永别。
一个不经意的约定,会不会就需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很多年过去了,我也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鬓角染霜的中年人。
我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
我渐渐明白,人生,其实就是一场不断地相遇和别离。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阿樟”,也可能都当过别人的“阿木”。
我们都在等,也都在被等。
我们都在辜负,也都在被辜负。
这就是生活。
平凡,琐碎,充满了遗憾。
但也正是这些遗憾,让我们的人生,变得厚重而真实。
我最后一次回村,是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葬礼。
村子已经彻底变了样,变成了城乡结合部,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和扬起的灰尘。
那棵大榕树,因为要拓宽马路,最终还是被砍掉了。
我站在那个光秃秃的树桩前,站了很久。
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一个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那些人和事,都随着那棵树,一起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他们的坟。
山路已经荒芜,长满了荆棘。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那个地方。
坟还在,只是坟头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我拔掉那些杂草,把坟头重新修葺了一下。
我没有带酒,也没有带烟。
我只是坐在那儿,像大伯当年一样,对着三座小小的土坟,轻声地说着话。
我说:“大伯,阿樟伯,奶奶,我来看你们了。”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快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但是,我还没忘。我没忘那个夏天,没忘那双皮鞋,也没忘你们。”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是为他们哭,我是为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哭。
为那些被我们轻易辜负,却再也无法弥补的情感哭。
太阳快下山了,余晖把整个山坡都染成了金色。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在阿樟伯的坟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樟树苗。
它还很小,很嫩,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曳。
但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里。
我看着那棵小树苗,突然就笑了。
我想,有些东西,是真的不会消失的。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
就像阿木和阿樟,他们的故事结束了。
但那棵榕树下的等待,那双皮鞋里的承诺,已经化作了这棵小小的樟树苗。
它会在这里,代替他们,继续守望着这片他们深爱了一辈子的土地。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我离开了村庄,回到了我那喧嚣的城市。
我继续过着我那按部就班的生活,上班,下班,为了生计而奔波。
偶尔,在某个失眠的深夜,或者某个下着雨的午后,我还是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小村庄。
想起那段尘封的往事。
它就像一部黑白的老电影,在我脑海里反复地上演。
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
我甚至能闻到1988年夏天,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能听到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
我能感觉到阳光灼烧皮肤的温度。
我也能看到,那双黑色的皮鞋,在黄土地上,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那光芒,穿透了四十年的岁月,照亮了一个时代最深处的悲欢离合。
也照亮了我心底里,那一块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
它让我知道,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来时的路。
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冷漠,都不要丢掉心里那份最真的情。
因为,那才是我们作为人,最宝贵的东西。
是支撑着我们,走过漫长而又孤独的人生的,唯一的光。
我的人生还在继续,故事也还在发生。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讲故事的老人。
我会给我的孙子,讲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1988年的夏天。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从台湾回来的大伯,一个守在村口的哑巴,和一双永远没有沾上故乡泥土的皮鞋。
故事的结尾,是山坡上那棵迎风摇曳的小樟树。
它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
有些人,虽然走了,但他从未离开。
有些等待,虽然沉默,却能响彻天地。
这,就是我全部的记忆了。
一个关于承诺、等待与救赎的记忆。
它像一颗钉子,深深地钉在了我的生命里,拔不出来,也不会生锈。
每当我想起它,我的心,就会变得很静,很静。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回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我看到了大伯眼里的泪光,也看到了哑巴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海峡两岸。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等了你一辈子。
而这个世界上最深刻的语言,也不是千言万语。
而是,我把我的鞋脱给你,让你替我走完这回家的路。
路很长,也很苦。
但只要心里有念想,就不算孤独。
我想,阿樟伯最后是幸福的。
因为他等到了。
虽然等来的是一双鞋,但那双鞋里,装着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完整的灵魂。
这就够了。
对于一个用尽一生去等待的人来说,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