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我退伍分配到公安局,第一个抓的竟是我亲弟弟

发布时间:2025-12-03 11:56  浏览量:1

那年我二十五岁,从部队的泥里滚出来,像颗洗干净的土豆,滚进了市公安局。

一九八二年,秋天。

天总是灰蒙蒙的,像盖了块没洗干净的笼布。空气里飘着一股子煤烟和炒菜混合的味儿。

我叫李卫国,保家卫国的卫国。

这身崭新的警服,绿色的,四个兜,穿在身上总觉得哪儿不得劲。

肩膀太硬,领口扎得慌,不如我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舒服。

局里分了个师父给我,叫王援朝,抗美援朝的援朝。

老王五十多了,头发稀疏,眼袋耷拉着,看人的眼神总像没睡醒,但偶尔闪一下,又比谁都精。

他办公桌上的搪瓷缸子,磕掉了好几块瓷,露出黑色的铁皮,常年泡着浓茶,茶垢厚得能刮下来当药膏。

“小李,新来的?”

他递给我一支“大前门”,烟屁股都被他手指捏得有点扁。

我挺直腰板:“报告师父,我叫李卫国,今天第一天报到。”

老王“噗”地一声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焦黄的牙。

“行了,别报告了。在部队那套,收一收。”

他自己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钻出来,像两条灰龙。

“到了这儿,你不是兵,是警察。兵看的是靶子,警察看的,是人。”

我没太懂,但还是使劲点了点头。

局里忙得像个蜂巢。电话铃声,打字机“咔哒”声,人的脚步声,吵吵嚷嚷。

我被分在刑侦科,跟着老王。说是刑侦,其实鸡毛蒜皮的事儿也不少。东家长西家短,丢了鸡,少了自行车,都得管。

我有点失落。我想象中的警察,是抓大案,逮坏人的。

老王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用那搪瓷缸子喝了口浓茶,咂咂嘴。

“别急。这城里每天发生的事,比戏文里还精彩。你早晚能碰上。”

话音刚落,电话铃就跟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老王慢悠悠地接起来,“喂”了一声。

他脸上的表情,从懒洋洋,一点点变得严肃。

“地址?……好,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摁灭。

“走,出活儿了。”

我心里一紧,肾上腺素“噌”地就上来了。

警用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颠簸。老王开车,稳得像块石头。

“红星机械厂,财务科,被人撬了。”

“工资款,刚从银行取回来,准备明天发的。”

“三万多块。”

八二年的三万块,是个天文数字。能在这座小城里买好几套院子。

我握着腰间的配枪,手心全是汗。

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场。

财务科的门锁被整个撬烂了,铁皮文件柜倒在地上,账本、凭证撒了一地,像是被狗刨过。

空气里有股铁锈和纸张混合的怪味。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会计,坐在墙角,哆哆嗦嗦地哭,话都说不囫囵。

老王递给她一支烟,她摆摆手。他又倒了杯热水,她捧着,手抖得水都洒了出来。

我负责勘察现场。

部队里学的东西,这时候全用上了。脚印,指纹,撬棍留下的痕T迹。

我像个猎犬一样,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看。

“两个贼,一高一矮。”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跟老王汇报。

“高的那个,穿的是解放鞋,四十二码。矮的这个,穿的是双新皮鞋,鞋底有‘飞跃’的标。”

“撬锁的手法很糙,是新手。但胆子大,应该是本地的混混。”

老王点点头,没说话。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窗户边。

窗户开着,外面是工厂的后墙,墙下是一片乱糟糟的草地。

“从这儿进,从这儿出。”老王指了指窗台上的一个模糊的脚印。

“小李,你眼睛好,看看。”

我凑过去,那个脚印很浅,但能看出来,是解放鞋。

“高的那个留下的。”

老王又指了指窗台上一道不起眼的划痕。

“这是什么?”

我仔细看了看,像是什么东西刮的。

“可能是扣子,或者……手表?”

老王笑了。

“你小子,是块好料。”

案子很快就成立了专案组。

我,作为新人,自然是跑腿的命。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着老王,把城里有名有号的混子,扒拉了一遍。

讯问室里,烟雾缭绕。

那些平时在街上横着走的家伙,到了这里,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不知道。”

“没见过。”

“王哥,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

问了一圈,屁用没有。

我有点泄气。

老王倒是不急。他说:“这帮人,嘴比石头还硬。得找个软柿子捏。”

我们开始排查那双“飞跃”牌皮鞋。

八十年代初,皮鞋还是个稀罕物,尤其对年轻人来说,那是“洋气”的象征。

城里就那么几家百货商店卖。

我们拿着鞋印的拓片,一家一家地问。

在第三家百货商店,一个售货员大姐,盯着拓片看了半天。

“有点印象。”

“前两天,是有个小年轻来买过。瘦瘦的,走路有点……有点外八字。”

“他还问我,这鞋穿着跑步,结实不结实。”

线索!

我激动得心脏怦怦跳。

“长什么样?多高?”

大姐想了想:“一米七左右吧,挺白净的,就是眼圈有点黑,跟没睡好觉似的。对了,他左边眉毛尾巴上,有颗小黑痣。”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左边眉毛,尾巴上,一颗小黑痣。

瘦,白净,一米七。

我弟弟,李卫东。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笔录本,“啪”地掉在地上。

老王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捡起本子,手在抖。

“没事,师父,手滑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像隔着一层水。

那天晚上,我没回局里,也没回家。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自行车,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一圈一圈地绕。

秋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不敢相信。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卫东虽然从小就皮,不爱学习,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但他胆子小。

偷邻居家的鸡,他都不敢下手,只敢在外面放风。

撬锁抢劫?还是厂里的工资款?

他没那个胆子。

一定是搞错了。

对,一定是巧合。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可那个售货员大姐的描述,就像刻刀一样,在我脑子里,一刀一刀地刻。

眉毛上的痣。

那是他小时候爬树摔下来,磕在石头上,伤口好了之后留下的。

我骑车回了家。

家还是那个老样子。筒子楼里,一到饭点,楼道里就飘满了各家各户的油烟味。

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

我爸坐在小马扎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二锅头。

“回来了?”他看了我一眼。

“嗯。”

“吃饭。”

饭桌上,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看你这几天累的,脸都瘦了。”

我没什么胃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妈,卫东呢?”我状似无意地问。

我妈的筷子顿了一下。

“谁知道他又野到哪儿去了。都三天没回家了。”

我爸“啪”地把酒杯墩在桌上。

“别提那个小!一提他我就来气!”

“早晚有一天,得死在外面!”

我妈的眼圈红了。

“你少说两句!孩子不听话,慢慢教。你天天骂,他能回来吗?”

“教?我教得动吗?我说一句他顶十句!翅膀硬了,不把我们当爹妈了!”

他们吵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饭桌上的常态。

只要提起李卫东,就免不了一场战争。

我默默地吃完饭,放下碗筷。

“我吃饱了,回屋了。”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

隔壁,我父母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我心里乱成一锅粥。

我希望卫东立刻回来,站在我面前,告诉我那一切都是误会。

我又害怕他回来。

我怕他穿着那双崭新的“飞跃”皮鞋。

第二天,我回局里,脸色肯定很难看。

老王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

黑白的,有点模糊。

是从工厂附近一个单位的门卫那里找到的。那个门卫大爷喜欢摄影,案发那天,他正好在门口拍风景,无意中拍到了两个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的背影。

一个高,一个矮。

矮的那个,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

我妈上个月刚给卫东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老王看着我。

“小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师父,我……”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家看看吧。今天给你放半天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公安局的。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回了家。

家里没人,我爸妈都上班去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卫东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乱,床上的被子揉成一团,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桌上放着一个录音机,旁边是几盘邓丽君的磁带。

我爸为这个,没少骂他“靡靡之 Z 音”。

我拉开他的衣柜。

里面空荡荡的,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衫,不见了。

我蹲下身,看向床底。

床底下塞着一个破纸箱。

我把它拖出来,打开。

里面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弹弓,铁环,还有几本封面都磨烂了的小人书。

都是我们小时候的玩具。

在箱子底,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

是一双皮鞋。

“飞跃”牌的。

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穿过。鞋底的纹路还清晰可见。

我把它翻过来。

鞋底上,沾着一点黄色的泥土,还有几根枯黄的草叶。

跟红星机械厂后墙外草地上的,一模一样。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手里的皮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扔出去。

天旋地转。

我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全部被击得粉碎。

是他。

真的是他。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暗下来,我才像个木偶一样,站了起来。

我把皮鞋放回箱子,推回床底。

我把一切都恢复原样。

然后,我走出了那个房间,关上了门。

像关上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该怎么办?

去自首?

不,是去举报。

举报我的亲弟弟。

把他亲手送进监狱。

我能做到吗?

脑子里浮现出我妈哭红的眼睛,我爸一夜白头的样子。

我们家,就我们兄弟两个。

我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听话,懂事,学习好,当了兵,又当了警察。

我是我父母的骄傲。

卫东呢?

他是我父母心里的一根刺。

他们嘴上骂他,骂得越狠,心里就越疼他。

如果我把他抓了,那根刺,就会扎穿他们的心脏。

这个家,就塌了。

我不能这么做。

一个声音在心里说。

另一个声音,却像警钟一样,在我耳边尖锐地长鸣。

我是警察。

我穿着这身警服。

我在国旗下宣过誓。

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法律。

包庇罪犯,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我整夜没睡。

两个小人,在我的脑子里打架。

一个穿着警服,一个穿着便装。

他们打得你死我活,血肉模糊。

天亮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做出了决定。

我要找到卫东。

在他被别人抓住之前,我要先找到他。

我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他只是被胁迫的。

也许,他有苦衷。

我必须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跟局里请了假,说家里有急事。

老王准了假。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小李,记住你穿的是什么。”

我没敢看他的眼睛。

我开始像个幽灵一样,在城里游荡。

我去了卫东常去的那些地方。

台球厅,录像厅,防空洞改的地下旱冰场。

那些地方,乌烟瘴气,龙蛇混杂。

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年轻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疯狂地扭动着身体。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因为我剪着板寸,穿着一身与他们格格不入的衣服。

“找谁?”

“李卫东,见过了吗?”

“不认识。”

“没见过。”

他们都说不认识。

我像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

终于,在一个台球厅,一个外号叫“小眼镜”的瘦子,拦住了我。

他以前跟卫东关系不错。

“你是卫东的哥哥?”

“嗯。”

他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你找他干嘛?”

“他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人担心。”我撒了谎。

小眼镜犹豫了一下。

“哥,你听我一句劝,别找他了。”

“他……他最近跟了彪哥。”

彪哥。

这个名字,我听过。

是城西一个出了名的狠角色。手底下养了一帮小弟,专门干些偷鸡摸狗,敲诈勒索的勾当。

“他在哪儿?”我抓住小眼镜的胳膊。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小眼镜吓得脸都白了。

“彪哥的行踪,没人知道。不过……我听说他们最近在倒腾一批‘好东西’,好像是在城郊的废弃砖厂。”

废弃砖厂。

我心里有了数。

我没跟任何人说。

我不想打草惊蛇。

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我带着警察去,会发生什么。

那天晚上,我揣着枪,一个人去了。

砖厂离市区很远,我骑了快一个小时的自行车。

月光惨白,照着那些残垣断壁,像个鬼蜮。

高大的烟囱,像个沉默的巨人,在夜色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把自行车藏在草丛里,悄悄摸了过去。

厂区里,一间平房还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从蒙着灰尘的窗户里透出来。

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打牌的吵嚷声。

我伏在窗户底下,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半个头。

屋子里,烟雾缭绕。

七八个男人,围着一张破桌子,正在赌钱。

桌上堆着一沓沓的钞票。

我一眼就看到了彪哥。

他是个光头,脖子上戴着一根金链子,胳膊上全是纹身。

他怀里,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飞快地扫视。

然后,我在角落里,看到了他。

李卫东。

他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正在给一个男人点烟。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窝深陷。

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衫,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他看起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彪哥输了一把牌。

他把手里的牌狠狠地摔在桌上。

“妈的,手气真背!”

他一转头,看到了角落里的卫东。

“小东,过来!”

卫东哆嗦了一下,赶紧跑了过去。

“彪哥。”

彪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上次那笔钱,分到你手里的,花完了?”

“没……还没……”

“没花完?拿出来,给哥翻本!”

卫东的脸涨得通红。

“彪哥,那钱……那钱我给我妈了……她说家里要……”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卫东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立刻就流出了血。

“你他妈的还敢撒谎?”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把钱拿去赌了,输得一干二净!”

彪哥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我告诉你,李卫东,你别忘了,撬锁的时候,你也有一份!”

“你要是敢耍花样,老子第一个把你沉到河里去!”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

我猛地一脚,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警察!都不许动!”

我举着枪,冲了进去。

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赌桌上的钱,撒了一地。

彪哥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哪儿来的野警察?一个人就敢闯我的地盘?”

他身边的几个马仔,抄起了板凳和酒瓶,朝我围了过来。

而李卫东,他看着我,整个人都傻了。

他的嘴唇在发抖,脸色比纸还白。

“哥……”

他叫了我一声。

声音小得像蚊子。

那一声“哥”,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的心脏。

“把枪放下!”彪哥吼道。

“你他妈的再动一下,我弄死你弟弟!”

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抵在了卫东的脖子上。

锋利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卫东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手,握着枪,稳如泰山。

但在部队练就的冷静,此刻却像是被火烧穿了一个洞。

冷风,正从那个洞里,呼呼地往我心里灌。

“放了他。”我的声音沙哑。

“放了他?可以啊。”彪哥冷笑。

“你把枪扔过来,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放了他。”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的李卫东。

卫东在对我摇头。

无声地,拼命地摇头。

他的眼神里,是恐惧,是懊悔,是哀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出事。

我慢慢地,弯下腰,准备把枪放在地上。

就在这时,卫东突然动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口,咬在了彪哥持刀的手腕上。

“啊!”

彪哥惨叫一声,手一松,匕首掉在了地上。

卫东趁机把他推开,连滚带爬地朝我这边跑过来。

“哥!快跑!”

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全都朝我们扑了过来。

场面瞬间失控。

我没有跑。

我开枪了。

对着天花板。

“砰!”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发麻。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我拉着卫东,一步一步地后退。

“谁敢再动一下,下一枪,就不是打天花板了。”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们不敢动了。

我拉着卫天,退出了那间屋子,退到了院子里。

然后,我拉着他,开始狂奔。

我们在黑暗中,没命地跑。

身后的叫骂声,越来越远。

风在我耳边呼啸。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我们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了下来。

我们躲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

月光从洞口照进来,照亮了我们两张狼狈的脸。

卫东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他先开口了。

“哥,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我还是没说话。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手铐。

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卫东看着那副手铐,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哥……”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终于开口了。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我没想的……”他哭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是彪哥,他逼我的……他说我欠他钱,不跟他干,就打断我的腿……”

“我就是去放了个风,我什么都没干……钱我也没拿多少……哥,你信我……”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是,他也许是被逼的。

他也许不是主犯。

但,他参与了。

这就够了。

“跟我回局里,自首。”

我说。

卫东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哥,你……你要抓我?”

“我是警察。”

“可我是你弟弟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们是亲兄弟啊!你抓了我,爸妈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你有没有想过?”

我怎么会没想过。

这两个晚上,我想得快要疯了。

“卫东,你犯了法。”

“犯法?就因为我拿了点钱?城里那些当官的,贪得比我多多了,你怎么不去抓他们?”

“你抓我,算什么本事?”

他开始口不择言。

我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李卫东,我现在不是以你哥哥的身份跟你说话。”

“我以一名人民警察的身份,命令你,跟我回去。”

我举起了手铐。

“你……你真要抓我?”他的声音在颤抖。

“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他突然转身就跑。

我没有犹豫。

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就把他按倒在地。

他挣扎着,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

“放开我!李卫国,你混蛋!”

“你不是我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哥!”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没有理他。

我拿出那副冰冷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咔哒”一声。

清脆,刺耳。

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

是他的希望,还是我的心?

我不知道。

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不再挣扎了,也不再骂了。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恨意。

我押着他,走在回城的路上。

月光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

就像我们的人生。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公安局门口。

门口的国徽,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严。

我把他带进了审讯室。

老王已经在了。

他看着我们,什么也没说。

只是递给我一杯热水。

水是烫的,可我拿在手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一整夜没合眼,但精神却异常地亢奋。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写在了报告里。

包括我如何发现线索,如何怀疑到李卫东,如何私自行动,如何将他抓捕归案。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刻我的心。

写完报告,我把它交给了局长。

然后,我脱下了警服,拿出了配枪,放在了桌子上。

“局长,我违反了纪律,我申请处分。”

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军转干部,一脸的严肃。

他看完了我的报告,又看了看我。

沉默了很久。

“先把衣服穿上。”他说。

“你没有违反纪律。你是在履行一个警察的职责。”

“至于你私自行动……下不为例。”

“你是个好警察,李卫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局长办公室的。

我只觉得,那身警服,从来没有这么重过。

重得我几乎要直不起腰。

卫东被关进了看守所。

他招了。

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

跟彪哥合伙抢劫的,还有一个人,是高的那个。外号叫“大个”,也是彪哥的马仔。

根据卫东提供的线索,我们很快就将彪哥和“大个”抓捕归案。

人赃并获。

案子破了。

局里给我记了三等功。

嘉奖令贴在了公告栏里,红纸黑字,很显眼。

同事们都向我道贺。

说我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我笑着,说“谢谢”。

可我的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

最难的一关,是回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爸妈说。

我拖了三天。

三天后,我妈找到了局里。

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冲进我的办公室,抓住我的胳膊。

“卫国,你告诉我,卫东呢?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妈看着我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是你……是你把他……”

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点了点头。

我妈突然像疯了一样,开始打我,捶我。

“你这个!他是你亲弟弟啊!”

“你怎么能下得去手!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她一边哭,一边骂。

我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

我不疼。

一点都不疼。

心里的疼,比这疼一千倍,一万倍。

老王和同事们冲了进来,拉住了我妈。

我妈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那天之后,我妈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爸也没跟我说过话。

他只是,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他每天都去给我妈做饭,照顾她。但两个人,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那个家,死了。

没有了争吵,也没有了笑声。

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成了家里的罪人。

我不敢回家。

我吃住在局里。

我拼命地工作,办案。

我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妈的哭声,卫东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就会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老王看不下去了。

他把我叫到他家,师娘给我包了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

是我从小最爱吃的。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掉进了饺子碗里。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问老王。

老王喝了口酒。

“你没错。”

“你穿上那身衣服,就得对得起那身衣服。”

“法,不容情。”

“可是,那是我弟弟,我妈,我爸……”

“卫国啊。”老王叹了口气。

“这世上的事,哪有两全的。”

“你选择了公理,就难免要伤害亲情。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修行。”

“熬过去,就好了。”

我熬着。

一天一天地熬。

像在炼人炉里。

卫东的案子,开庭了。

我去了。

我脱了警服,穿着便装,坐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

我看到了我爸妈。

他们就坐在第一排。

两个人的背,都佝偻了。

像两棵被风霜压弯了的老树。

卫东被带了上来。

他穿着囚服,剃了光头。

他更瘦了,也更白了。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朝旁听席看一眼。

法官宣判。

李卫东,犯抢劫罪,因有自首和重大立功表现,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彪哥,主犯,十五年。

“大个”,从犯,八年。

宣判结束,卫东被法警带了下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妈在宣判的那一刻,就晕了过去。

我爸抱着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坐在最后一排,像个局外人。

我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悲剧电影。

可我知道,我才是这场悲剧的导演。

卫东被送到了省里的监狱服刑。

我每个月都去看他。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拿着电话。

他从来不接。

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是那么看着,空洞,麻木。

我跟他说我最近的工作,跟他说家里的情况。

我说,爸妈身体还行,就是想他。

我说,等他出来,哥带他去做点小生意,重新开始。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每次探视时间结束,他都第一个站起来,转身就走。

从不回头。

我妈,还是不理我。

我爸,偶尔会跟我说两句话。

“你妈身体不好,你别惹她生气。”

“天冷了,多穿点。”

仅此而已。

我每个月,把工资的一大半,都放在家里的桌子上。

他们从没动过。

那些钱,就那么一沓一沓地,放在那里,落满了灰尘。

像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隔阂。

日子就这么过着。

一年,两年,三年。

我办的案子越来越多,立的功也越来越多。

我成了局里的骨干,最年轻的刑侦队长。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那个砖厂。

如果我假装不知道。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我知道,没有如果。

我是一名警察。

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宿命。

第五年,卫东出狱了。

他减了刑,提前了几个月。

我去接他。

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

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

五年了。

他长高了,也壮实了。

皮肤,被晒得黝黑。

眼神,不再是当年的空洞。

变得深沉,平静。

他看到了我。

没有躲闪,也没有惊讶。

“哥。”

他叫了我一声。

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五年了。

我等了五年,终于又听到了他叫我一声“哥”。

我走过去,想抱抱他。

他却退后了一步。

“我们回家吧。”他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车里的收音机,放着一首老歌。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是啊,祖国越来越美了。

可我们家,却碎了。

回到家。

我妈正在厨房里包饺子。

还是猪肉白菜馅的。

她听见开门声,回过头。

看到了卫东。

她手里的擀面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卫东,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卫东“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我回来了。”

他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都那么响。

我妈再也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母子俩,哭成一团。

我爸站在旁边,红着眼眶,不停地抽着烟。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我像一个多余的人。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把那个团圆的时刻,留给了他们。

我去了老王家。

老王退休了,在家里养花弄鸟。

我陪他喝了顿酒。

我喝多了。

我抱着老王,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压抑,都哭了出去。

老王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卫国,你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好哥哥。”

“你对得起这天,对得起这地,对得起你身上这身衣服。”

“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

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做噩梦。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宿醉的头,很疼。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卫东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了。

他找了份工作,在一家修车厂当学徒。

每天起早贪黑,干得满身是油。

但他很快乐。

他把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我妈。

他会陪我爸下棋,听我爸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他会给我妈捶背,给我妈讲监狱里的笑话。

那个家,又有了笑声。

虽然,那笑声里,总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他对我,还是有些疏远。

我们之间,好像总隔着点什么。

我知道,那是什么。

是那副手铐,是那五年的光阴。

是那道,由我亲手划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冬天。

我办一个案子,追一个持刀的抢劫犯。

我把他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

他狗急跳墙,拿着刀,朝我扑了过来。

我躲闪不及,胳膊被划了一刀。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就在那刀子,要再次刺向我心脏的时候。

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

他用身体,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卫东。

他下班,正好路过这里。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修车用的扳手。

他一扳手,就把那个抢劫犯给砸晕了。

然后,他紧张地看着我。

“哥,你怎么样?你流血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惊恐。

他撕下自己的衣服,用力地给我包扎伤口。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焦急的眼神。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塌了。

后来,卫东因为见义勇为,上了报纸,还拿了奖金。

他用那笔奖金,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修车铺。

生意,很红火。

他结了婚,娶了个很贤惠的姑娘。

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满月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我爸喝多了,拉着我和卫东的手。

“好,好啊。”

“我们李家,一个保家卫国,一个自力更生。”

“都好,都好。”

他笑着,眼角却流出了泪。

我看着卫东,卫东也看着我。

我们都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谅解,有我们兄弟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还在当警察。

我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我常常会想起一九八二年的那个秋天。

想起那双“飞跃”牌皮鞋,想起废弃砖厂里那一声枪响,想起那副冰冷的手铐。

我从不后悔我当初的选择。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比亲情更重。

那就是我头顶的国徽,和我身上的这身警服。

它代表着责任,代表着公正。

也代表着,一个男人,对这个国家,最深沉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