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都说她那双沾泥的破鞋配不上军功章,他却藏了四十年

发布时间:2025-12-17 22:06  浏览量:1

引子

1949年春,南下部队暂驻皖南

地主家的小姐祝绣莹揣着那双熬了三夜才纳完的布鞋

在连绵阴雨中追了八十里泥泞路

终于望见了飘扬在旧祠堂上方的红旗

而站在祠堂石阶上的年轻团长陆骁

正被政委按着肩膀听组织谈话

“你要想清楚,娶了她,这辈子就别想往上升了”

1

祠堂偏厢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政治部主任程致远先走了出来。他军装整洁,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院中那个浑身湿透的姑娘身上,皱了皱眉。

“就是她?”程致远回头问。

陆骁跟着迈出门槛,雨水顺着他额前黑发往下淌。他没接话,径直走向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祝绣莹怀里紧紧抱着蓝布包袱,布鞋从包袱角露出来半截,鞋面上绣的并蒂莲被雨水晕成模糊的墨团。

“你来干什么?”陆骁声音很沉。

“送鞋。”祝绣莹抬起头,嘴唇冻得发紫,眼睛却亮得惊人,“你说行军费鞋,我赶了三夜。”

祠堂窗后探出几个脑袋。三营长王铁柱嗓门最大:“团长,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地主家娇小姐?模样倒真俊!”

哄笑声从各处响起来。程致远咳了一声,窗后的脑袋缩回去大半。

陆骁接过包袱,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包袱里整整齐齐码着六双布鞋,最上面那双鞋底还沾着线头——真是赶出来的。

“穿上试试。”祝绣莹声音发颤,不知是冷还是紧张,“我按你去年留在家的鞋样放的尺,怕不准,每双都放大半指。”

陆骁蹲下身,真的脱了脚上快磨穿的旧鞋。新鞋套上去严丝合缝,他站直走了两步,鞋底软硬正好。

“合适。”他只说了两个字。

祝绣莹眼圈倏地红了。她别过脸去抹眼睛,肩膀微微发抖。陆骁看着她那双沾满泥浆的绣花鞋——这姑娘是真从徽州老宅一路追过来的,路上得摔多少跤。

程致远这时走了过来:“祝小姐,你父亲祝万山上个月刚被收押。你现在这个身份,跑到部队来影响很不好。”

“程主任。”陆骁打断他,“她送完鞋就走。”

“我不走!”祝绣莹突然扬起声音,她转向程致远,腰背挺得笔直,“我是来结婚的。陆骁去年中秋在我家亲口说的,等仗打完了就来娶我。”

院墙根彻底安静了。雨打在瓦片上啪嗒啪嗒响。

程致远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陆团长,有这回事?”

陆骁喉结动了动。去年中秋他带队伍路过徽州,确实在祝家养过三天伤。祝绣莹那时还是书院的女学生,天天端着药罐子往他屋里跑。最后一夜月亮太亮,他隔着窗棂看她绣花,鬼使神差说了那句话。

“有。”陆骁说。

“那不作数!”王铁柱又从窗口探出头来,“那是养伤说糊涂话!团长,你可不能犯错误!”

“是啊团长,地主小姐哪能娶......”

“要挨处分的!”

七嘴八舌的声音涌过来。陆骁突然一把抓住祝绣莹的手腕,那手腕细得他不敢用力。

“都闭嘴!”他吼了一声,整个院子彻底静了。

他拉着她穿过雨幕,径直走进祠堂正堂。供桌上方的主席像还蒙着灰,两侧长凳上坐着师部来的几个人,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黑脸干部——师政委周振国。

“报告。”陆骁松开祝绣莹,敬了个礼,“我要打结婚报告。”

周振国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搁在桌上。他上下打量祝绣莹,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她湿透的绸缎袄子、梳得整齐的发髻、还有腕子上那只没来得及摘的玉镯。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成分?”周振国问。

“知道。”

“知道你还敢?”周振国站起来,手指几乎戳到陆骁鼻尖,“你二十七岁当上团长,是师里最年轻的主力团长!下一步就是副师长!为了个地主小姐,前途不要了?!”

祝绣莹的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她清醒了些。她往前迈了半步,挡在陆骁身前半个身子。

“首长,我家是地主,可我从来没欺压过穷人。我在书院读书时,还给夜校的工人子弟教过识字。”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我喜欢陆骁,是看中他正直勇敢,不是图他什么。您要处分,处分别人也没用,是我主动追来的。”

周振国愣了下,气极反笑:“嗬,还挺能说。陆骁,这就是你要娶的媳妇儿?”

陆骁把祝绣莹往后拉了拉,重新把她挡在身后:“政委,是我要娶她。所有后果我承担。”

正堂里死一般寂静。供桌上的蜡烛爆了个灯花。

程致远不知何时也进来了,他站在门边,目光复杂地看着陆骁的后背。半晌,他轻声开口:“政委,要不先让祝同志住下?雨这么大,总不好现在赶人走。”

周振国盯着陆骁看了足足一分钟,最后挥了挥手:“住可以,住炊事班后面那个柴房。结婚的事,你想都别想!”

2

柴房漏雨。炊事班长赵大婶抱来干草铺在墙角,又偷偷塞给祝绣莹两个窝窝头。

“姑娘,吃吧。”赵大婶压低声音,“陆团长是个好人,可这事......唉,你太难为他了。”

祝绣莹小口啃着窝头,玉米面粗糙得拉嗓子。她想起家里厨娘做的桂花糕,想起父亲总说她吃不得苦——现在她吃着了,却觉得这苦里有种踏实的滋味。

夜深时柴房门被推开。陆骁端着个搪瓷盆进来,盆里冒着热气。

“洗洗脚。”他把盆放下,又掏出个小纸包,“药粉,洒脚上水泡。”

祝绣莹没动,仰着脸看他:“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陆骁蹲下身,直接握住她脚踝。绣花鞋脱下来,袜子和血痂粘在一起,他皱眉,动作放得极轻。

“八十里路,怎么走来的?”他问。

“走到安庆城,搭了段拉煤的骡车。后来骡车不去了,又走了二十里。”祝绣莹疼得吸气,却还在笑,“路上遇见个大娘,给我指了部队方向,还给了我半块饼。”

陆骁用温水一点点浸湿袜子,小心翼翼揭下来。两只脚底板密密麻麻全是水泡,有些磨破了,血肉模糊。他从怀里掏出干净手帕,蘸着水擦洗。

“傻子。”他喉咙里滚出两个字。

祝绣莹眼泪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她慌忙去擦,越擦越多。

“我不是来拖累你的。”她抽泣着说,“我就是......就是怕你忘了那句话。仗打完了,你一直没回来,我爹又被抓了,宅子封了,我除了找你,没别的地方可去。”

陆骁沉默地给她上药,用纱布裹好。做完这些,他没起身,就着蹲姿抬头看她。

“我没忘。”他说,“但政委说得对,娶了你,我这辈子可能就止步团长了。你想清楚,跟着我,以后要吃苦,要挨白眼,可能还要受牵连。”

“我想清楚了。”祝绣莹抹掉眼泪,“你当团长我跟你,你当普通兵我也跟你。要是......要是你真因为这个当不了兵了,我纳鞋底、绣花样,也能养活你。”

陆骁忽然笑了。他很少笑,这一笑眼角的细纹叠起来,像是常年紧绷的弦松了松。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结婚报告我写好了。”他说,“明天我去找师长。师长批不了,我找军长。军长批不了,我脱了这身军装,带你回我老家种地。”

祝绣莹接过那张纸,就着漏进来的月光看。字迹刚劲,一笔一划写着:“本人陆骁,自愿与祝绣莹同志结为革命伴侣......”

“你改了成分。”她指着“同志”两个字。

“你教工人识字,当然是同志。”陆骁说,“睡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他走出去,轻轻带上门。祝绣莹抱着那张纸躺在干草堆上,脚上的疼一阵一阵的,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

3

第二天天没亮,陆骁就去了师部。周振国气得摔了杯子。

“你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是不是?!”

“是。”陆骁站得笔直,“请组织批准。”

“我批不了!”周振国拍桌子,“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这个位置?程致远比你资历老,能力也不差,就等着你犯错误他好顶上去!你现在倒好,主动把把柄递给人!”

话音未落,程致远正好拿着文件进来。听见这话,他脚步顿了顿。

周振国也不避讳,直接指着他:“你看看,人家程主任多稳重!去年老家给说的媳妇,成分清清白白,根正苗红!”

程致远推了推眼镜:“政委,我来送作战计划。”

他把文件放下,看了眼陆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陆团长,再考虑考虑吧。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你赌上前途。”

陆骁没接话,只重复:“请组织批准我的结婚报告。”

周振国最后甩下一句:“你非要结,行!但从此以后,重要任务你别想接,晋升评比你靠边站!我话撂这儿,你要敢娶她,这辈子就困在团级岗位上吧!”

批条到底还是签了。不是周振国签的,是师长从军区开会回来,听了来龙去脉,盯着陆骁看了半天,说了句:“是个重情义的汉子。”然后大笔一挥批了。

结婚仪式简单得寒酸。没有鞭炮,没有喜宴,就在祠堂正堂对着主席像三鞠躬。参加的人寥寥无几,赵大婶蒸了一锅掺白面的窝头当喜糕,王铁柱不情不愿随了两毛钱份子。

程致远也来了,他送了一对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红双喜。

“祝你们幸福。”他说这话时没看祝绣莹。

晚上回到临时分的那间土坯房,祝绣莹摸着粗糙的墙壁,突然笑出声。

“笑什么?”陆骁在铺床。

“笑我真成了你媳妇儿。”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陆骁,我会对你好的。”

陆骁拉过她的手,掌心全是硬茧。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这话该我说。跟着我,委屈你了。”

那夜月光很好,从破窗户纸漏进来,照着一对影子叠在土墙上。祝绣莹的玉镯子在黑暗中泛着温润的光,陆骁摸到它,顿了顿。

“这个......要不要先收起来?”

祝绣莹沉默片刻,自己把镯子褪下来,塞到枕头底下:“等以后世道好了,我再戴给你看。”

4

婚后日子果然艰难。陆骁被调离主力团,派去管后勤运输队。原先巴结他的人,现在见面都绕着走。

只有王铁柱还常来,来了就蹲在门槛上抽烟:“团长,憋屈不?”

“叫队长。”陆骁在修马车轱辘,“现在不是团长了。”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团长!”王铁柱狠狠啐一口,“程致远那小子,现在可得意了,接了你原来的位置,天天往师部跑!”

祝绣莹端水出来,听到这话,手抖了抖。陆骁接碗时碰了碰她手指,低声说:“别往心里去。”

可怎么能不往心里去?食堂打饭,轮到祝绣莹时,大师傅总把菜勺抖三抖;家属院女人们做针线,看见她就散开;有次她去河边洗衣,听见两个军嫂嘀咕:“地主小姐就是狐媚,把陆团长前程都毁了。”

她埋头搓衣服,搓得手指发红。回来时陆骁在补军装,看她眼睛红着,放下针线拉过她手。

“谁给你气受了?”

“没。”祝绣莹摇头,“沙子进眼睛了。”

陆骁不说话,只是把她搂进怀里。他身上的汗味混着皂角气,祝绣莹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我给你纳了双新鞋,鞋底加了层布,耐磨。”

“嗯。”

“昨天赵大婶教我腌咸菜,说冬天菜少......”

“嗯。”

“陆骁。”祝绣莹抬起头,“你后悔吗?”

陆骁低头吻她额头:“娶你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5

转机出现在半年后。运输队往前方运弹药,途中遇上山体滑坡。陆骁指挥车队连夜改道,自己带人徒步探路,硬是提前十二小时把弹药送到阵地。那一仗打得漂亮,师长在庆功会上点名表扬运输队。

周振国脸上有点挂不住,散会后叫住陆骁:“这次表现不错,但别以为就能调回战斗部队。”

陆骁敬礼:“是,服从组织安排。”

可他到底还是被注意到了。军区下来考察干部,听说了这件事,特意调了他的档案。看到婚姻状况那一栏,考察组长皱了眉。

“成分不好,但立过功。”组长对周振国说,“你们师里要客观评价,不能一棍子打死。”

这话传开,风向微妙地变了些。食堂大师傅再给祝绣莹打菜,手不抖了;家属院开始有人跟她打招呼;王铁柱来得更勤,嗓门更大:“我就说团长是金子,迟早发光!”

只有程致远,见到陆骁时态度更冷淡。有次开完会,他在走廊叫住陆骁。

“恭喜啊,要翻身了。”

陆骁听出他话里的刺:“程团长有话直说。”

“我只是提醒你。”程致远镜片反着光,“祝绣莹成分摆在那儿,你再努力也有限度。不如......趁现在还没孩子,离了,对你对她都好。”

陆骁拳头攥起来,又松开:“这话别让我听见第二次。”

他转身要走,程致远在身后说:“我妹妹程慧珍下个月调来师部医院。她读过护校,成分好,父亲是烈士。”

陆骁脚步没停。

6

程慧珍果然来了。她剪齐耳短发,穿军装格外精神,在师部医院当护士长。很快所有人都知道,程主任的妹妹看上陆骁了。

“人家程护士长多好啊,跟陆队长才般配。”

“就是,那个地主小姐,看着就娇气......”

话飘到祝绣莹耳朵里,她正给陆骁缝棉袄。针扎了手指,血珠冒出来,她含在嘴里,咸腥味漫开。

陆骁回来时,她像没事人一样端饭摆筷。晚上躺下后,她才小声问:“程慧珍......是不是常去找你?”

陆骁侧过身面对她:“找过两次,说工作的事。”

“她喜欢你。”

“我不喜欢她。”陆骁回答得干脆,“我媳妇叫祝绣莹,这辈子就这一个。”

祝绣莹在黑暗里笑了,笑着笑着又掉眼泪。陆骁给她擦泪,粗糙的指腹刮得脸疼,她却觉得这疼真实得让人安心。

7

入冬时,祝绣莹怀孕了。反应大,吃什么吐什么,人迅速瘦下去。陆骁急得满嘴燎泡,求赵大婶帮忙炖汤,又托人去城里买酸梅。

程慧珍就是这时候来的。她拎着一包红枣,站在土坯房门口,目光扫过屋里简陋的摆设,最后落在祝绣莹苍白的脸上。

“陆队长托我带的,补气血。”她把红枣放下,语气公事公办,“你身体弱,最好去医院建个档案。”

祝绣莹扶着桌子站起来:“谢谢程护士长。”

两个女人对视片刻。程慧珍忽然说:“你知道陆队长最近在争取带队去朝鲜前线吗?”

祝绣莹手指一颤。

“他打了三次报告,都被驳回了。”程慧珍声音很平,“原因你应该清楚。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该劝他认清现实——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说完她转身走了,军靴踏在冻土上咯吱响。

祝绣莹慢慢坐回凳子,手放在小腹上。那里还很平坦,但能感觉到细微的生命在生长。她想起陆骁半夜爬起来,偷偷摸她肚子傻笑的样子;想起他说要给孩子做木头枪、缝小军装;想起他眼中偶尔闪过的、被强行压下去的光芒——那是一个军人对战场最本能的渴望。

晚上陆骁回来,手里攥着第四份被驳回的报告。他什么也没说,照常给她洗脚、按摩浮肿的腿。

“陆骁。”祝绣莹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暂时离开部队,回老家等你,你这边是不是会好一点?”

陆骁手停了。他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谁跟你说了什么?”

“没人说,我自己想的。”祝绣莹尽量让声音轻松些,“你看,我现在这样也帮不了你什么,还拖累你。我回徽州,找个远房亲戚家住下,等你这边......”

“不行。”陆骁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怀着孩子,一个人怎么行?再说老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是你......”

“我什么我!”陆骁突然提高声音,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步,像困兽,“我就是当一辈子运输队长,也不会让老婆孩子流落在外!这话以后别提!”

祝绣莹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她伸出手,陆骁僵了一会儿,最终走过来握住。

“绣莹。”他声音哑了,“我娶你那天说过,所有后果我担着。这话到死都算数。”

8

孩子五个月时,前方战事吃紧。运输队任务重,陆骁连续三天没回家。祝绣莹拖着笨重的身子去河边洗衣,眼前一黑栽进水里。

是程致远路过救了她。他把她抱到岸上,军装湿透大半。

“你不要命了?!”他罕见地动了怒,“这么大月份还来洗衣!”

祝绣莹咳着水,脸色惨白:“队里忙,我......我想帮点忙......”

程致远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

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快到家属院时,程致远突然开口:“陆骁第四份请战报告,是我建议驳回的。”

祝绣莹脚步顿住。

“前线需要他,但更需要合适的指挥官。”程致远推了推眼镜,“我承认,我有私心。他走了,运输队这摊子事得有人接,对我晋升有利。”

他如此直白,祝绣莹反而不知怎么接话。

“但今天看你这样,我觉得自己挺卑鄙。”程致远自嘲地笑笑,“你们夫妻......确实不容易。这样吧,陆骁的报告,我不再拦了。但批不批,看上面。”

祝绣莹眼眶发热,深深鞠了一躬:“谢谢程主任。”

“别谢我。”程致远别过脸,“要谢就谢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替他分忧。陆骁那小子,运气真好。”

9

陆骁的请战报告终于在孩子七个月时批下来了。批条下来那天,他抱着祝绣莹转了三圈,又慌忙放下,小心翼翼摸她肚子。

“闺女踢我了!”他眼睛发亮,“她知道爹要上战场了,给我鼓劲呢!”

祝绣莹笑着掉眼泪。晚上她撑着笨重的身子,连夜给他收拾行装。鞋垫纳了六双,每双都绣了平安符;棉袄里絮了新棉花,针脚密得透不过风。

临走前夜,陆骁把手表摘下来给她:“这个留着,万一急需用钱......”

“我不要。”祝绣莹推回去,“你戴着,看时间。”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陆骁把手表塞进包袱:“那我放包里,回来再戴。”

烛光下,他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等我回来。等仗打完了,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守着你和孩子。”

“嗯。”

“生了就叫捷生,胜利的捷。”

“要是闺女呢?”

“闺女也叫这个,听着精神。”

祝绣莹噗嗤笑了,笑着笑着泪流满面。陆骁一点点吻掉她的泪,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吻得又轻又重,像要把她刻进骨头里。

10

运输队出发是在凌晨。祝绣莹没去送,她站在土坯房门口,看着陆骁的背影消失在雾气里。他走了几步回头挥挥手,她也挥手,一直挥到看不见。

日子忽然变得很慢。祝绣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开始给孩子做小衣服,蓝色的、绿色的,陆骁说想要儿子,她却偷偷做了件粉色的一—万一呢?

程慧珍偶尔会来,带点营养品,不说话,坐一会儿就走。有次她看着祝绣莹做的小衣服,忽然说:“我哥说,陆骁在前线立了功。”

祝绣莹针线不停:“他厉害。”

“你不担心?”

“担心,但更骄傲。”

程慧珍沉默良久,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祝绣莹抬头,程慧珍已经走了。

11

捷生是在春天生的。难产,生了整整一天一夜。祝绣莹疼得意识模糊时,一直喊陆骁的名字。赵大婶握着她手哭:“闺女,使劲啊!陆队长还等着呢!”

孩子终于出来的那刻,窗外传来喜鹊叫。是个男孩,哭声嘹亮。祝绣莹只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

醒来时床边坐着程慧珍,她眼睛红着,递过来一碗红糖水。

“孩子很好,七斤八两。”程慧珍声音有些哑,“你命大,差点没挺过来。”

祝绣莹虚弱地笑:“他爹说过,我命硬。”

程慧珍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说:“前线来了消息,陆骁他们运输队遭遇空袭......”

碗掉在地上,碎了。红糖水洒了一地,像血。

“他没事!”程慧珍赶紧补一句,“受伤了,但没生命危险,现在在野战医院。”

祝绣莹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缓过来。她撑着坐起身:“伤哪儿了?重不重?什么时候能回来?”

“左腿骨折,弹片伤,要养一阵。”程慧珍扶住她,“你放心,我哥正好去前线慰问,说会去看他。”

12

陆骁是三个月后回来的。拄着拐杖,左腿打着石膏,人瘦了一大圈,但眼睛亮得灼人。

他进门时,祝绣莹正抱着孩子喂米汤。抬头看见他,碗“哐当”掉桌上。

两人隔着屋子对视,谁也没动。最后还是捷生先哭起来,陆骁才一瘸一拐走过去,拐杖敲在地上咚咚响。

他先看孩子,手指颤抖着碰了碰孩子脸蛋,然后才看祝绣莹。看了很久,说:“你瘦了。”

祝绣莹的眼泪这才掉下来。她扑进他怀里,小心避开他伤腿,哭得浑身发抖。陆骁单手抱着她和孩子,下巴抵着她发顶,眼睛也红了。

“我给你挣了个二等功。”他哑着嗓子说,“以后没人能拿成分说你了。”

13

立功喜报贴出来那天,整个运输队都沸腾了。王铁柱带着一帮兄弟来家里道喜,嚷嚷着让陆骁请客。周振国也来了,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咳嗽一声。

“伤养好了,就回战斗部队吧。三团还缺个副团长。”

所有人都愣住。陆骁拄着拐杖站起来,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

周振国摆摆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祝绣莹怀里的孩子:“取名字了?”

“陆捷生。”祝绣莹说。

“嗯,好名字。”周振国顿了顿,“等孩子满周岁,补个婚礼吧。上次太简陋,委屈人家了。”

这话说出来,满屋子人都惊呆了。等周振国走了,王铁柱才咋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骁和祝绣莹相视一笑。窗外春光正好,捷生在母亲怀里咿呀学语,小手抓着一只褪色的布鞋——正是当年那双沾着泥浆的、鞋面绣并蒂莲的布鞋。

14

补办的婚礼在“五一”劳动节。这回热闹了,师里来了不少人,赵大婶蒸了真正的喜糕,王铁柱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挂鞭炮。

祝绣莹穿了身新做的红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陆骁军装笔挺,胸前勋章擦得锃亮。

程致远和程慧珍都来了。程致远送了一本相册,程慧珍送了一对枕套,绣着鸳鸯——针脚有些乱,一看就是新手绣的。

“我自己绣的。”程慧珍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练了三个月。”

祝绣莹接过,真心实意地说:“谢谢,很漂亮。”

仪式快开始时,周振国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趁着今天大喜日子,我宣布个事。”他清清嗓子,“经组织调查核实,祝绣莹同志在解放前积极参与进步活动,为工人夜校教学,并多次掩护我党地下工作人员。现正式为其重新划定成分——定为革命家庭出身!”

掌声雷动。祝绣莹呆住了,转头看陆骁。陆骁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睛里闪着光。

“是你应得的。”他低声说。

礼成时,两人对着主席像鞠躬。直起身时,陆骁突然从怀里掏出那只玉镯——当年祝绣莹塞在枕头底下那只。

“现在能戴了。”他小心给她戴上。

玉镯滑到腕间,温润生光。祝绣莹看着镯子,再看看陆骁,再看看怀里的孩子,忽然觉得这一路所有的苦、所有的泪,都值得。

15

婚宴一直闹到月上中天。陆骁被灌了不少酒,回新房时脚步都有些飘。祝绣莹给他打水洗脸,他拉着她的手不放。

“绣莹。”

“嗯?”

“我这辈子最对的两件事,一是参军,二是娶你。”

祝绣莹笑了,眼角细细的纹路漾开来。她俯身亲了亲他额头:“睡吧,明天还要去三团报到呢。”

陆骁却坐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那双已经穿破的布鞋,鞋底的并蒂莲磨得只剩轮廓。

“这个得收好。”他郑重其事地说,“等捷生长大了,给他看,告诉他,他娘当年多厉害——揣着三夜没睡的布鞋,追了八十里路,把他爹追到手了。”

祝绣莹捶他一下,笑着笑着又掉眼泪。陆骁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窗外月色皎洁,照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影投在窗纸上,摇曳生姿,像极了很多年前徽州老宅里,那个隔着窗棂看她的年轻军官的影子。

祝绣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莹儿,你这性子太倔,将来要吃亏的。”

她现在可以回答了:爹,我不吃亏。我赌赢了整个人生。

16

捷生满周岁那天,运输队新调来两个兵。一个叫刘青山,十八岁,山东人,虎头虎脑的,见了祝绣莹就喊“嫂子”,声音洪亮得能震下房梁灰。另一个叫陈秀兰,是部队里少有的女运输兵,剪着齐耳短发,说话做事风风火火。

刘青山第一次来家里送口粮,看见祝绣莹在院子里晾尿布,二话不说抢过盆子:“嫂子你歇着,我来!”

他动作麻利,晾完尿布又去挑水,把水缸灌得满满当当。陆骁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皱眉:“你是兵,不是勤务员。”

“报告队长!”刘青山立正,“俺娘说了,看到怀娃带娃的妇女就得帮忙,这是本分!”

祝绣莹笑着递给他一碗水:“喝口水歇歇。你多大了?”

“十八!”刘青山咕咚咕咚喝完,抹抹嘴,“俺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参军前,村里大娘大婶都照顾俺,现在俺看见嫂子这样的,就想起她们。”

陈秀兰来的时候更实在。她拎着半袋小米,进门就打量祝绣莹的腰身:“嫂子,你这产后恢复不行啊,脸色太白了。明天开始跟我晨跑,保管你一个月见好。”

陆骁轻咳一声:“她身体弱,跑什么步。”

“弱才得练!”陈秀兰叉着腰,“我娘生我弟后也弱,后来天天上山砍柴,现在六十了还能扛麻袋。女人不能娇气,越娇气越病怏怏的。”

祝绣莹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陈秀兰已经挽起袖子:“今天先教你几个动作,活动筋骨。”

这两个年轻人的到来,像往平静的湖面投了两颗石子。家属院里渐渐有了生气,刘青山天天来帮忙干活,陈秀兰则带着祝绣莹做产后恢复。捷生特别喜欢刘青山,一见他就伸着小手要抱,刘青山就把他举高高,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17

陆骁的腿伤好得慢。野战医院来的医生说,弹片伤了神经,以后阴雨天会疼,走路也会有点跛。

“还能带兵吗?”陆骁问得直接。

医生迟疑了下:“带兵训练可能......吃力些。”

那天晚上,祝绣莹看见陆骁一个人在院里站了很久。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试着不拄拐杖走路,一步,两步,第三步时身子晃了晃,他扶住老槐树,拳头砸在树干上。

祝绣莹没出去,她抱着捷生站在窗前。怀里的孩子咿呀学语,小手抓她的衣襟。她轻声说:“捷生,你爹是英雄,英雄不会倒下的。”

第二天,陆骁照常去运输队。周振国已经调他去三团任副团长的命令下来了,但他自己打了报告,申请继续留在运输队。

“为什么?”周振国不解,“副团长不比运输队长强?”

“我腿这样,带战斗部队是拖累。”陆骁站得笔直,“运输队我能胜任,请组织考虑。”

报告批下来那天,王铁柱红着眼眶来找他:“团长,你这是何苦......”

“叫队长。”陆骁拍拍他肩膀,“在哪都是干革命。”

话这么说,祝绣莹却知道他不甘心。夜里他睡着后,手指会在梦里微微抽搐,像是握着枪。有次她听见他模糊地说梦话:“冲上去......占领高地......”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安静下来。

18

陈秀兰拉着祝绣莹晨跑的第三天,遇见了程慧珍。程慧珍提着药箱从医院出来,看见她们,停住了脚步。

“产后剧烈运动不好。”程慧珍对祝绣莹说,“容易落下病根。”

陈秀兰不乐意了:“程护士长,你这观念太旧了。科学锻炼才能恢复快,你看嫂子这几天脸色是不是好多了?”

程慧珍没理她,只看着祝绣莹:“你要觉得不舒服就停,别硬撑。”

她走远后,陈秀兰撇嘴:“她怎么老是一副教训人的样子?”

祝绣莹笑笑:“程护士长心是好的。”

“好什么呀。”陈秀兰压低声音,“我听说,她以前喜欢陆队长,现在还没死心呢。嫂子你得防着点。”

祝绣莹摇头:“不会,陆骁不是那种人。”

“男人当然不是,可女人......”陈秀兰没说下去,转了个话题,“对了,刘青山那小子,最近总往文工团跑,我看是瞧上哪个姑娘了。”

这话倒是真的。刘青山开始注意形象了,军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有次祝绣莹看见他对着小镜子拔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有心上人了?”祝绣莹逗他。

刘青山脸涨得通红:“没、没有!就是......文工团的小宋同志,找我帮忙搬道具,我总得收拾利索点,不能给运输队丢人。”

祝绣莹和陆骁对视一眼,都笑了。少年慕艾,最是动人。

19

秋天的时候,运输队接了个重要任务:往北边山区运一批建设物资。路险难行,要翻两座山。

陆骁带队出发前,祝绣莹给他收拾行李。这次她没哭,只是反复检查背包带子结不结实,水壶漏不漏。

“一个月就回来。”陆骁抱住她,“捷生快会叫爹了吧?”

“已经会发‘哒哒’的音了。”祝绣莹把脸埋在他肩头,“你平安回来,他肯定能叫清楚。”

刘青山也来告别,他如今是运输队的骨干了。陈秀兰这次没去,她扭伤了脚踝,气得直捶床板。

“队长,你放心,我一定把物资安全送到!”刘青山拍胸脯保证。

车队出发那天清晨,祝绣莹抱着捷生站在路口。孩子似乎知道爹要出远门,小手朝着车队方向抓呀抓,忽然清晰地喊了一声:“哒哒!”

陆骁从车窗探出身,用力挥手。车队卷起尘土,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20

第一个星期有电报回来,说一切顺利。第二个星期,电报说已经翻过第一座山。第三个星期,该到目的地了,却没有消息。

祝绣莹开始失眠。她整夜整夜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星星。陈秀兰脚好了,天天来陪她,嘴上说着“肯定没事”,眼睛却总往路口瞟。

第四周,终于有消息了——是坏消息。

山体滑坡,三辆车被埋,五人受伤,一人失踪。

失踪的是刘青山。

通讯员来通知时,祝绣莹正在教捷生认字。听到“失踪”两个字,她手里的识字卡片撒了一地。

“陆队长呢?”她声音发颤。

“陆队长在组织搜救,他本人没事。”

祝绣莹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揪起来:“青山那孩子......找到的希望大吗?”

通讯员低下头:“滑坡很大,还在挖。”

那天晚上,祝绣莹做了个梦。梦见刘青山第一次来家里,晒完尿布挑完水,憨笑着说:“嫂子,等捷生长大了,俺教他打拳!”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

陈秀兰红着眼眶来了:“我要去前线搜救。”

“你脚刚好......”

“我爬也要爬去!”陈秀兰咬着牙,“青山是我带出来的兵,我得去找他。”

21

搜救进行了七天。第八天傍晚,陆骁回来了。他满身泥土,眼里全是血丝,身后跟着担架——刘青山找到了。

孩子还活着,但左腿压坏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野战医院里,程慧珍带着护士抢救了一夜。天亮时,她走出手术室,对等在外面的陆骁和祝绣莹说:“命保住了,但腿......要截肢。”

祝绣莹腿一软,陆骁扶住她。他声音嘶哑:“他还不到十九岁。”

“我知道。”程慧珍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但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刘青山醒来后,不哭不闹。他盯着空荡荡的左裤管看了很久,然后问陆骁:“队长,俺以后还能开车吗?”

陆骁喉咙堵得说不出话。祝绣莹握住刘青山的手:“能,等你好了,嫂子教你开别的车。”

刘青山笑了,笑容还是那么憨厚:“那就好。俺还想给运输队出力呢。”

可夜里祝绣莹去给他送饭,听见他在被子里压抑的哭声。那么小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她站在门外,泪流满面。

22

刘青山的伤残报告批下来,要转去荣军院。临走前,他最后一次来家里,给捷生做了个木头小车。

“捷生,叔叔要去别的地方了。”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等你长大了,来荣军院看叔叔,叔叔给你做更多玩具。”

捷生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陈秀兰也来了,她背了个大包,里面全是刘青山爱吃的:“到了那边别省着,想吃啥给我写信,我给你寄。”

刘青山看着她,忽然说:“陈姐,文工团小宋同志......你别跟她说我的事。就说我调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

“她那么好,该配健全的人。”刘青山低下头,“俺这样,不能耽误她。”

陈秀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很重,声音却哽咽:“傻小子!你以为人家小宋就图你健全不健全?”

但刘青山坚持。他走的那天,文工团正好有演出。小宋在台上唱《我的祖国》,歌声嘹亮。刘青山坐在车里,远远望着礼堂的方向,直到车子开出营区,他都没回头。

祝绣莹问陆骁:“青山以后怎么办?”

陆骁沉默很久,说:“我会想办法,不能让这孩子就这么废了。”

23

刘青山走后,家里冷清了不少。捷生总指着门口喊“叔叔”,祝绣莹心里酸楚,却只能抱着孩子说:“叔叔出差了,很久才回来。”

陆骁开始四处奔走。他去找周振国,找师长,甚至找以前的战友。他想给刘青山争取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残疾人也能工作的机会。

“现在国家搞建设,需要人。”陆骁把报告递上去,“青山虽然少条腿,但脑子灵,手巧,可以学技术。”

报告一层层往上递,批复却迟迟不来。有人说风凉话:“一个瘸子,能干啥?荣军院养着就不错了。”

陆骁不听,继续跑。他的腿伤因为奔波复发,阴雨天疼得睡不着。祝绣莹用热水给他敷,心疼得直掉泪:“你别这么拼命,身体要紧。”

“青山才十九岁。”陆骁咬着牙,“他本来有大好前程,是为国家建设受的伤。如果我们这些健全人都不帮他,谁帮?”

这话传到程致远耳朵里。一天下班后,程致远来家里找陆骁。

“你那个报告,我看了。”程致远说,“想法是好的,但实施起来难。现在各厂矿都缺健全劳动力,谁愿意收残疾人?”

“所以需要政策支持。”陆骁给他倒水,“程主任,你在上面说话有分量,帮帮青山。”

程致远摩挲着搪瓷缸子,半晌说:“我试试。但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那孩子。”

24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天。国家出台政策,要求各企事业单位按比例安置伤残军人。陆骁的报告正好赶上这阵东风。

刘青山被安排到县里的农机站,学修理拖拉机。去报到前,他回来了一趟,装上了假肢,走起路来还有些不自然,但腰板挺得笔直。

“队长,嫂子!”他敬了个礼,“俺没给运输队丢人!”

陈秀兰特意请了假陪他去农机站。回来后,她眼眶红红地对祝绣莹说:“青山那小子,一看见拖拉机眼睛就发光。站长说他学得快,以后肯定是个好技工。”

祝绣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晚上她跟陆骁说:“青山有着落了,你也该顾顾自己了。三团那个副团长的位置,还空着呢。”

陆骁正在给捷生做识字卡片,闻言手顿了顿:“我现在这样挺好。”

“你明明想去。”祝绣莹坐到他身边,“那天师长来,说三团需要个有经验的副手,你眼睛都亮了。”

陆骁放下卡片,握住她的手:“绣莹,我腿不行了,带不了兵冲锋。运输队我能做好,这就够了。”

“可你不甘心。”祝绣莹一针见血,“夜里你说梦话,还是喊着冲锋号。”

陆骁沉默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他鬓角新生的白发——他才三十出头啊。

25

程慧珍来家里给陆骁检查腿伤时,提起一个消息:军区要办一个干部培训班,培养后勤管理人才。

“我觉得你合适。”程慧珍一边量血压一边说,“你有实战经验,又懂运输,学了管理,以后可以在后勤系统发展。”

祝绣莹眼睛一亮:“这个好!不用冲锋陷阵,又能发挥所长。”

陆骁却犹豫:“培训班要半年,我不在家,你们娘俩......”

“我们好着呢!”祝绣莹忙说,“捷生都两岁了,我能照顾。再说还有陈秀兰、赵大婶她们帮忙。”

程慧珍收起血压计:“陆队长,人得往前看。你为刘青山奔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吗——伤残了也能为国家做贡献。你现在腿脚不便,但脑子还好使,为什么不能换个战场继续战斗?”

这话戳中了陆骁。他思考了三天,打了报告。

周振国批得痛快:“早该去了!磨磨唧唧的,不像你陆骁的作风!”

培训班在省城,离家两百多公里。陆骁每个月能回来一次。第一次离家前夜,捷生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哭得撕心裂肺:“爹不走!爹不走!”

陆骁哄了半天,最后承诺:“爹给你带糖回来,最甜的那种。”

孩子含着泪点头:“要好多好多......”

祝绣莹把收拾好的行李又检查一遍,衣服叠了又叠。陆骁从背后抱住她:“辛苦你了。”

“不辛苦。”祝绣莹靠在他怀里,“你去学本事,我和儿子在家等你。”

26

陆骁不在的日子,祝绣莹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参加了家属互助组,教军嫂们认字、做手工;又和陈秀兰一起,在营区办起了托儿所——让那些双军人的孩子有地方待。

托儿所开张那天,来了七个孩子。捷生最大,成了小班长,有模有样地帮妈妈维持秩序。周振国的老伴周婶来看了,直夸:“绣莹啊,你这脑子活,能干大事!”

祝绣莹不好意思:“就是帮大家点小忙。”

“这可不是小忙。”周婶拉着她的手,“你不知道,因为孩子没人带,好几个女兵都想转业了。你这托儿所一办,她们就能安心工作。这是给部队解决大难题了!”

这话传到上面,师里还专门拨了经费,让扩大托儿所规模。祝绣莹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充实。她写信给陆骁:“从前是你护着我,现在我也能帮别人了。这感觉真好。”

陆骁回信很快,字迹飞扬:“我媳妇越来越能干了。培训班同学听说我媳妇办托儿所,都羡慕我呢。”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是培训班合影。陆骁站在第二排,穿着整齐的军装,笑得舒展。祝绣莹把照片贴在墙上,捷生每天都要指给来看他的小朋友看:“我爹!最帅!”

27

培训班进行到第四个月,出了个插曲。程慧珍调到省城医院进修,和陆骁的培训班在同一个城市。

陈秀兰知道后,偷偷跟祝绣莹嘀咕:“嫂子,你得去探亲!程护士长这一去,万一......”

“别瞎说。”祝绣莹剪着托儿所要用的彩纸,“陆骁不是那种人,程护士长也不是。”

话虽如此,夜里她还是失眠了。翻来覆去想到程慧珍看陆骁的眼神,想到程慧珍至今未嫁,想到她和陆骁同在异乡......

第二天,她去找周婶请假。周婶一听就明白了:“早该去了!夫妻俩哪能半年不见?你去,托儿所我帮你看着。”

祝绣莹带着捷生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路上孩子晕车,吐了好几回。到达时已是傍晚,她按着地址找到培训班驻地,门卫说陆骁去图书馆了。

她又找到图书馆,隔着玻璃窗,看见陆骁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程慧珍。两人面前摊着书本,正在讨论什么。程慧珍说着说着笑了,陆骁也笑,那笑容是祝绣莹很久没见过的轻松。

她站在窗外,忽然没有勇气走进去。怀里的捷生却喊起来:“爹!爹!”

陆骁抬头,看见她们,愣住了。随即他站起身,书本都顾不上收,大步跑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他一把抱住祝绣莹和儿子,声音发颤,“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去接你们啊!”

祝绣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鼻子一酸:“想给你个惊喜。”

程慧珍也出来了,她看着相拥的一家人,眼神黯了黯,随即恢复平静:“陆队长,那你先安置家人,明天课上的问题我们后天再讨论。”

她转身走了,背影挺直。祝绣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很孤独。

28

陆骁的宿舍是四人一间,祝绣莹来了,同屋的战友主动去别的屋挤挤。晚上,捷生睡熟后,夫妻俩才有时间说话。

“累不累?”陆骁给她揉肩,“坐一天车,还带着孩子。”

“不累。”祝绣莹靠在他肩上,“看见你就不累了。”

两人聊起别后种种。陆骁说培训班学到了很多新知识,说结业后可能调到军区后勤部;祝绣莹说托儿所办得红火,说捷生会背三首古诗了。

说到最后,祝绣莹轻声问:“程护士长......常来找你?”

陆骁动作顿了顿:“嗯,她来进修医学管理,有些课程和我们重叠。她学医的,帮我调理腿伤,效果挺好。”

“她人不错。”

“是,但她只是战友。”陆骁转过祝绣莹的身子,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绣莹,我心里只有你。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祝绣莹眼泪涌出来:“我知道,我就是......就是有点怕。你这么好,总有人喜欢你。”

“傻。”陆骁擦她的泪,“在我眼里,你才是最好的。别人再好,都不是你。”

那一夜,祝绣莹睡得很踏实。早晨醒来,陆骁已经买好了早饭,正抱着捷生教他认字。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一家三口,温暖得让人想流泪。

29

祝绣莹在省城待了一周。这一周里,她见到了程慧珍两次。一次是在食堂,程慧珍主动过来打招呼,还给捷生带了糖;另一次是在图书馆,程慧珍帮祝绣莹找了几本幼儿教育的书。

“托儿所办得好是好事,但也要科学。”程慧珍把书递给她,“这些是苏联的先进经验,你可以参考。”

祝绣莹真心道谢。临走前一天,程慧珍约她在医院花园散步。

“我下个月进修结束,会申请去西北。”程慧珍突然说,“那边缺医护人员。”

祝绣莹惊讶:“为什么去那么远?”

“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程慧珍笑了笑,“而且西北更需要人。我学医的,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程慧珍又说:“祝绣莹,我羡慕你,也佩服你。当年你敢揣着布鞋追到部队,这些年你敢办托儿所,敢带着孩子来探亲——你身上有股劲儿,我学不来。”

“你也很优秀。”祝绣莹真诚地说,“你救过很多人,包括陆骁。”

“那是我的工作。”程慧珍停下脚步,“好了,就送到这儿吧。祝你一路平安,祝你和陆骁......幸福。”

她转身走了,白大褂在风里飘起一角。祝绣莹看着她走远,心里五味杂陈。

30

陆骁培训班结业那天,祝绣莹又去了省城。结业典礼很隆重,陆骁作为优秀学员上台发言。他站在台上,军装笔挺,声音洪亮,完全看不出腿脚不便。

祝绣莹在台下抱着捷生,孩子指着台上喊:“爹!我爹!”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善意地笑。

结业后,陆骁果然调到军区后勤部,任运输处处长。一家三口搬进了省城的军区大院。房子不大,但有个小院子,祝绣莹在院里种了月季,陆骁给捷生做了秋千。

刘青山来信了,说他已经能熟练修理三种型号的拖拉机,还带了两个徒弟。信里夹着一张照片,他站在拖拉机前,笑得灿烂,假肢被裤管遮着,几乎看不出来。

陈秀兰也调来了省城,在军区运输队当副队长。她常来串门,来了就逗捷生:“叫姑姑!叫了给你糖吃!”

日子像溪水一样平稳地流淌。转眼捷生五岁了,上了军区幼儿园。祝绣莹被聘为幼儿园的保育员,她那些办托儿所的经验全用上了。

一个周末,陆骁难得不加班,一家三口去公园划船。湖面波光粼粼,捷生坐在船头,小手划着水,忽然回头问:“爹,娘,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骁和祝绣莹对视一眼,笑了。

“你娘啊,”陆骁划着桨,“揣着三夜没睡的布鞋,追了八十里路,把你爹追到手了。”

“就像我追蝴蝶那样吗?”捷生眨着眼睛。

“比那难多了。”祝绣莹摸摸孩子的头,“但你爹值得追。”

夕阳西下,一家三口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军营的号声,悠扬而坚定。

陆骁握住祝绣莹的手,那双手不再柔软,有了茧子,却依然温暖。他说:“等捷生长大了,咱们就把故事讲给他听。”

“讲什么?”

“讲布鞋,讲玉镯,讲祠堂雨夜,讲这一路走来的所有日子。”陆骁望着天边的晚霞,“让他知道,有些东西,值得用一辈子去守护。”

祝绣莹靠在他肩上,轻轻哼起一首老歌。捷生学着她哼,童音稚嫩,却唱得认真。

船在湖心轻轻摇晃,仿佛时光也慢了下来。那些曾经的磨难、泪水、挣扎,都沉淀成此刻的安宁。而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