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微小说:意气风发

发布时间:2025-12-24 10:27  浏览量:1

1987年的秋风,卷着黑土镇的麦糠,灌进林业站那间漏风的砖瓦房。贾正经把父亲递过来的搪瓷缸往桌上一墩,缸沿磕出清脆的响,“爸,这班我接了。”

这话一出口,父亲皱了半辈子的眉头终于舒展。作为家里老大,贾正经放弃了复读考大学的念头,接了父亲的护林员差事,成了镇里少有的“国家干部”。报到那天,站长钱大宝叼着卷好的旱烟,眯眼打量他:“贾家老大?看着周正,以后就跟我跑村户。”

同村的甄连杰没这运气。高中毕业没几天,他揣着皱巴巴的体检表去了部队,临走前在镇口老槐树下跟贾正经分烟,烟卷是最便宜的“红金龙”。“我去部队好好干,争取转志愿兵,”甄连杰吸了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你在林业站稳住,以后常联系。”贾正经拍着他的肩应着,心里却清楚,从接上班的那天起,两人的路就岔开了。

钱大宝是部队转业的硬性子,办事风风火火,见贾正经识文断字,还会来事,就把写汇报材料、整理台账的活儿全交给他。贾正经肯下苦功,半夜在煤油灯下抄政策文件,把镇里的山林分布、苗木种类背得滚瓜烂熟。钱大宝下村处理偷砍树木的纠纷,他跟着跑腿,递烟倒水,把双方的诉求记在小本子上,回头总能捋得明明白白。

日子就这么过着,钱大宝的官运越来越顺。1990年提了副镇长,1995年升镇长,2000年成了镇党委书记,走哪儿都带着贾正经。贾正经的身份也跟着变,从林业站干事变成镇党政办秘书,后来又升了党政办主任,穿的衣服从的确良衬衫换成了挺括的西装,脚下的胶鞋也换成了黑皮鞋。

这期间,他跟甄连杰断了联系。只偶尔听村里老人说,甄连杰在部队表现不错,立过三等功,可复原时没找着硬关系,被分到了县机床厂当工人。再后来,机床厂效益不行,裁员破产,甄连杰下了岗,听说去南方打了几年工,又回来了。

钱大宝后来调到市里,成了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他没忘了贾正经,把他调到汉东市经济开发区,先当副主任,没过两年就扶正成了招商局局长。贾正经脑子活,能喝酒,更能琢磨老板的心思,开发区的厂房一栋栋立起来,外资企业一家家落了户,他的名声也在市里打响了。2010年,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市招商局局长的位置,办公室在市政府大楼的15层,透过窗户能看见整个汉东新城的全貌。

那天早上,贾正经穿着新买的阿玛尼西装,踩着锃亮的黑皮鞋,昂首挺胸走进市政府大楼。门厅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意气风发的影子。“贾局长好。”一声略显拘谨的问候,让他脚步顿了顿。

门卫岗亭里,一个穿着藏青色工装的男人站了起来,右手在裤腿上蹭了蹭,额角一道浅浅的疤痕很扎眼——那是高中时打篮球撞的。贾正经眯了眯眼,认出来了:“甄连杰?”

甄连杰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往前凑了半步:“是我,正经。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手掌上布满老茧,那是常年干重活留下的痕迹。

贾正经嘴角扯了扯,算是笑过,没再多说一个字。他抬手掸了掸西装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腰杆挺得更直,转身往里走。黑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门厅里格外清晰,一步步远了,没再回头。甄连杰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递出去的测温仪,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当上局长后,贾正经的日子过得越发滋润。老板们送的名表、字画堆在抽屉里,饭局一场接一场,酒喝的是飞天茅台,烟抽的是软中华。钱大宝偶尔找他,两人关起门来谈话,内容无非是哪个项目能做,哪个老板值得“关照”。贾正经心里门儿清,自己的台阶是钱大宝给的,该回报的时候绝不能含糊。他在招商项目里给老板们开绿灯,收好处费、拿干股,起初还有点忐忑,后来也就心安理得,觉得这是“潜规则”,大家都这么干。

天有不测风云。2015年,钱大宝因为大搞权钱、权色交易,被人实名举报。纪委一查到底,查出的问题触目惊心,钱大宝被迅速双开,移送司法机关。树倒猢狲散,调查组顺着钱大宝的线索,很快就查到了贾正经头上。

那些曾经被他视作“政绩”的招商项目,成了他违法违纪的铁证;那些老板送的财物,成了钉死他的钉子。纪委找他谈话的那天,他一夜白头,把所有问题都交代了。宣布双开决定的那一刻,他摘下胸前的工作证,“招商局局长”五个字,刺眼得让他不敢多看。

深秋的风有点凉,卷着落叶吹进市政府大楼的门厅。贾正经穿着一身旧衣服,被纪委同志陪着,慢慢走出电梯。他的背驼了,头发花白,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甄连杰还在岗亭里,见他这副模样,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丝复杂。贾正经的脚步停住了,这一次,他没有挺直腰杆,也没有冷脸相对。他看着甄连杰,喉咙发紧,沉默了几秒,终于清晰地喊出:“甄连杰,老同学,再见了。”

甄连杰愣住了,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贾正经被纪委同志带走了,背影在秋风里越来越远。甄连杰站在原地,想起高中时两人在操场奔跑的样子,那时的风里没有权力的味道,只有少年人的汗味和笑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又抬头望了望楼顶飘扬的国旗,轻轻叹了口气。

这世上的台阶,有的看着光鲜,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有的朴实无华,一步一个脚印,却能走得安稳长远。可惜,有些人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