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囤的磨坊(16)- 暗火
发布时间:2025-12-25 16:33 浏览量:1
“日子”像村头老磨坊那盘沉重的石磨,吱吱呀呀,缓慢而重复地转动着。
春玲嫁到王家,转眼已过了半月。
她渐渐熟悉了王家的生活节奏,挑水不再那么吃力,做饭也渐渐有了样子,至少咸淡适宜,饼子不再焦糊。
她话依然很少,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手脚勤快,挑不出大错。
婆婆审视的目光柔和了些,但那种疏离和“你是外人”的界限感,始终存在。
王铁柱白天大多在地里忙活,晚上回来吃饭,偶尔会跟春玲说两句地里的事,比如麦苗的长势,或者谁家牲口病了。
春玲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很少主动问什么。
王铁柱觉得有些闷,但想到女人家本就该这样安静本分,也就释然了。只要她把家里操持好,就行。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上午,春玲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婆婆在正房门口做针线。
院门被推开,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油腻、穿着邋遢旧棉袄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是王铁柱的堂叔,王老六。村里有名的老光棍,游手好闲,爱蹭吃蹭喝,嘴巴还不干净。
“六叔来了?”婆婆抬起头,语气淡淡的,没什么热情。
“哎,嫂子,忙着呢?”王老六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眼睛却贼溜溜地往春玲身上瞟,“这就是铁柱新娶的媳妇?哟,真水灵!铁柱这小子有福气啊!”
那目光黏腻而猥琐,像湿冷的蛇爬过皮肤。春玲感到一阵恶心,赶紧低下头,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好,转身就想往灶间走。
“侄媳妇,别走啊!”王老六却叫住了她,晃悠过来,绕着晾衣杆转了一圈,啧啧道,“这衣裳洗得真干净!手真巧!比铁柱他娘年轻时候强!”
婆婆脸色沉了沉:“老六,有事说事,没事别在这儿瞎晃悠。”
“没啥事,没啥事!”王老六搓着手,嘿嘿笑着,“就是路过,进来看看新媳妇。对了,铁柱呢?”
“下地了。”婆婆没好气地说。
“下地好,下地好!男人就得干活养家!”
王老六说着,又瞥了春玲一眼,压低声音对婆婆说,“嫂子,听说这媳妇娘家……有点说道?李家庄那边传得可邪乎了,说她娘跟一个老光棍……”
“老六!”婆婆厉声打断他,脸色难看,“胡咧咧什么!没事赶紧走,我这儿还忙着呢!”
王老六被呵斥,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得,我走,我走!嫂子您别生气,我就随便说说。”
他临走前,又深深看了春玲一眼,那眼神让春玲后背发凉。
王老六走后,院子里一片沉寂。
婆婆手里的针线活停了很久,脸色阴沉。
春玲站在灶间门口,手脚冰凉。那些她拼命想逃离的闲言碎语,像附骨之蛆,又追到了这里。
晌午吃饭时,婆婆突然对王铁柱说:“以后少让你六叔来家里,来了也没正经事,嘴里不干不净的。”
王铁柱愣了一下:“六叔又来说啥了?”
“能说啥?还不是那些混账话!”婆婆看了低头吃饭的春玲一眼,没细说,但意思都明白。
王铁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闷声道:“知道了。”
他扒拉了两口饭,忽然对春玲说:“以后见了六叔,躲着点。他要是跟你说啥,别理他,回来告诉我。”
“嗯。”春玲应了一声,心里却更冷了。
连王老六那样的无赖,都能用那些闲话作为谈资,肆无忌惮地羞辱她们母女。在这个家,她依然是带着“污点”的外来者。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进了王铁柱心里。
他本就对春玲娘家的事心存芥蒂,王老六的话,更是勾起了他的疑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晚上躺在炕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问身边的春玲:“你娘……她一个人现在咋过?”
春玲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娘,心里一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你就没想回去看看?”王铁柱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春玲的手指在被子里攥紧了。
想,怎么会不想?那是生她养她的娘啊!
可是,王铁柱立下的规矩第一条,就是少回娘家,少跟娘来往。
“你不是说……少回去吗?”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王铁柱噎了一下,半晌才说:“我是为你好。回去干啥?听那些闲话?让你娘更难做人?”
又是这句“为你好”。春玲不再说话,眼泪悄悄滑入鬓角。为他好,为这个家好,为所有人的脸面好……唯独没有人在意,她们母女心里好不好。
王铁柱也沉默了。黑暗中,他听着春玲压抑的呼吸,心里那团暗火,烧得他烦躁不安。
他娶她,是想有个知冷知热的屋里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可为什么,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是因为那些流言吗?还是因为她心里,根本没把他当依靠?
日子继续往前熬。春玲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开口。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无休止的家务劳动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内心的痛苦和思念。
这天,她在收拾西厢房一个旧箱子时,发现箱底压着几块碎布头,还有一小团没用完的粗线。看着那些颜色暗淡的布头,她忽然想起娘教她做鞋垫的样子。娘说,女人家,手里总要有点活计,心里才不空。
一个念头,像火星一样在她死寂的心里闪现了一下。
她可以做鞋垫!偷偷地做!不用拿去卖钱,就只是……做。仿佛这样,就能和过去的时光、和娘,还有一点点联系。也能在这令人窒息的规矩和沉默中,给自己找到一点点寄托。
她小心地把布头和线团藏好。趁王铁柱下地、婆婆午睡或者去串门的空隙,她就躲在西厢房里,拿出藏在炕席下的碎布,用那把钝了的剪刀,比着脚样,小心翼翼地裁剪,然后一针一线,细细地纳起来。
针脚穿梭在粗布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让她感到奇异的平静。她纳得很认真,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孤独、思念,都纳进这密密的针脚里。
第一双鞋垫做好时,她捧在手里看了很久。粗糙,歪斜,比不上娘做的万分之一。但她心里,却有了那么一丝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她不知道,这点微弱的“越轨”行为,很快就被发现了。
一天下午,王铁柱提前从地里回来,想拿件厚衣服。推开西厢房门,正看见春玲慌慌张张地把什么东西往身后藏。
“藏什么呢?”王铁柱皱起眉头。
“没……没什么。”春玲脸色发白,心跳如鼓。
王铁柱走过去,伸手从她身后夺过那东西,正是那双刚纳好的、还未来得及藏起来的鞋垫。
“这是啥?”王铁柱看着手里粗糙的鞋垫,脸色一下子变了,“你从哪弄的布?做这个干啥?我不是说过,不用你做这些零碎卖钱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怀疑。
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做零碎活计”那么简单,这是违背他的规矩,是阳奉阴违,是……心里还有别的想头!
“我……我没想卖钱。” 春玲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就是闲着,找点事做……”
“闲着?”王铁柱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家里那么多活不够你干?喂鸡了?水缸满了?我的衣裳补了?你有闲心做这个?”
他扬起手里的鞋垫,指着上面歪斜的针脚:“你看看你做的这东西!能看吗?有这工夫,不如好好学学做饭,学学操持家!整天想这些没用的,是不是还惦记着你娘教你那套?”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中了春玲最痛的地方。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我做双鞋垫怎么了?我娘教我的怎么了?我连做双鞋垫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这是她嫁到王家后,第一次用这样带着哭腔和反抗的语气说话。
王铁柱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一向沉默顺从的春玲会这样顶撞他。
随即,一股被挑衅的怒火腾地烧起来。他一把将那双鞋垫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几下,粗布鞋垫顿时沾满尘土,变得污秽不堪。
“自由?你现在是王家的媳妇!就得守王家的规矩!”王铁柱低吼道,脸涨得通红,“我说不许做,就是不许做!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春玲看着地上被践踏的鞋垫,看着王铁柱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光亮,瞬间被这粗暴的践踏和怒吼,彻底扑灭了。
她不再争辩,也不再流泪,只是慢慢地蹲下身,捡起那双肮脏破损的鞋垫,紧紧攥在手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印。
王铁柱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的火气稍减,但那股烦躁和疑虑却更深了。他转身,重重地摔门而去。
春玲一个人站在冰冷的西厢房里,攥着那双破碎的鞋垫,如同攥着自己破碎的心和尊严。
原来,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连做一双鞋垫的权利,都没有。她只是一个需要遵守一切规矩、不能有自己任何念想的附属品。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又要变天了。
而春玲心里的那场寒冬,才刚刚开始,并且,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