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善 良 无 须 交 言 》

发布时间:2025-12-26 21:13  浏览量:2

我家楼下巷口,有个修鞋的摊子。摊主是个哑巴,人都叫他老徐。一台老旧的补鞋机,一个磨得油亮的木箱,便是他全部的家当。他总坐在那张矮凳上,背微微驼着,像一棵沉默的、生了根的老树。阳光好的时候,光斑透过老槐树的叶子,碎碎地落在他花白的头顶和青筋微隆的手背上。

他的手是粗粝的,指节粗大,指甲缝里总有些洗不净的黑色,那是皮革、胶水和岁月共同的馈赠。那双手做起活来,却有种惊人的灵巧与细腻。鞋跟歪了,他只消拿在手里掂量几下,眯眼看看,便放在铁砧上,用小锤子这里敲敲,那里打打。那声音清脆、笃实,“叮、叮、叮”,不紧不慢,像一种独特的语言。然后递还给你时,那鞋便稳稳当当了,仿佛从未受过损伤。皮面裂了口子,他并不急着上胶。先是用一把小锉,极轻、极耐心地将破口的毛边磨得光滑平整,再用细砂纸一遍遍打磨,直到那伤痕的边缘与完好的皮子融成柔和的过渡。然后,他才从木箱的某个小格子里,拣出一小块颜色、纹理最相近的皮子,比对着,细细地裁好,抹上特制的胶。粘贴时,他用拇指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带着体温,缓缓地将那块补丁压实,熨帖。那专注的神情,不像在修一双即将被踩在脚下的鞋,倒像是在抚平一件珍贵器皿上的裂纹,或是在进行一场微小而庄重的缝合手术。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沟壑纵横的皱纹像是风雨刻下的,静止着。有人来修鞋,他便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哪里坏了?他听得极认真,眼皮微微垂着,目光落在那破损处,仿佛能看进它的肌理里去。修好了,他从不主动递给你,只是将鞋轻轻放在你脚边的空地上,然后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你。那眼神是平静的,像秋日午后晒暖的潭水,没有邀功,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完成一件工作后的轻松。你若对他笑,说声“谢谢”,他也只是嘴角的纹路微微牵动一下,算是一个极淡的回应,随即又低下头,去整理他那些零零碎碎的工具。那声“谢谢”,仿佛落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只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便沉入他广大的沉默里了。

巷子里的孩子不怕他。夏日午后,总有三两个小家伙围在他的摊子边,看他补鞋,看他用蜡线飞快地穿梭,看补鞋机的轮子嗡嗡地转。他不赶,也不特意招呼,任由他们看着。有时,哪个孩子跑得太急,摔破了膝盖,“哇”地一声哭出来,他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从木箱底层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裁成小方块的干净棉布,还有一瓶紫药水。他冲孩子招招手,等孩子抽抽噎噎地蹭过来,他便用棉布小心地蘸了药水,轻轻地涂在那破皮处。他做这一切时,依旧是没有话的,眉头微微蹙着,是那种老工匠对待一件活计时的专注神情。药水涂上去凉凉的,孩子渐渐止了哭,睁着泪眼看他。涂好了,他有时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那糖不知在身上放了多久,纸都有些皱了——放在孩子没受伤的那只小手里,然后摆摆手,意思是:去吧。

/前年深秋,巷子口卖烤红薯的老李突发急病,被送进了医院。老李是个孤老头子,摊子就那么胡乱扔在巷口,炉子冷着,铁皮桶歪着,一筐红薯散在一边,沾了夜里的露水。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那摊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炉子盖好了,铁桶扶正了,红薯一个个捡回筐里,上面还细心地盖了块干净的旧麻袋,防着霜打。没人看见是谁做的。但早市开张时,人们看见老徐的鞋摊已经摆开,他正用一块软布,细细地擦拭他那台补鞋机的轮轴,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昨夜星空下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瓜葛。后来老李出院回来,听人说起,提着两斤鸡蛋去谢他。老徐只是摆手,摇头,指着老李还有些虚浮的腿脚,又指指他摊子旁的小马扎,那意思是:你坐着,歇着。鸡蛋,他最终也没收。

他的善良,便是这样的。没有声音,没有形状,甚至没有通常意义上那种动人的“温度”。它不炽热,更像是恒温的,接近人的体温,一种长久的、均匀的、近乎本能的温热。它不宣告自己的存在,只是在那里,像墙角默默生长的一层薄薄的青苔,给坚硬的砖石一点柔软的湿润;像老旧屋檐下一道浅浅的凹痕,是经年累月的雨滴,以一种惊人的耐心,一寸一寸留下的印记。

这世间的声响太多,话语太繁。承诺如潮水,誓言如雷鸣。而有些东西,是言语道断的。过于响亮的表白,往往内里空乏;精心修饰的善行,总难免露出表演的痕迹。真正的善良,或许本就该是喑哑的。它存在于一双手专注的劳作里,存在于一个眼神平静的承接里,存在于一次无声的扶持与一次不求知晓的整理中。它不寻求观众,不期待回响。它只是做它认为该做的事,做完,便退回到它自身的宁静里,像溪水流过石子,风穿过竹林,留下痕迹,却不占有功绩。

我又一次经过他的摊子。他正在给一只小孩的红色皮鞋换鞋扣。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将他花白的鬓角染成淡淡的金色。他抿着嘴唇,用一把小钳子,小心地将新扣子的金属脚弯折、固定。那只小小的、鲜红的皮鞋,在他粗大而灵巧的手中,像一只安静的鸟儿。世界很吵,车声、人声、远处商店的音乐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然而在他这里,在那“叮、叮”的轻响周围,却仿佛有一个由专注与耐心构成的、寂静的场。一切喧嚣,到了这场的边缘,便自然地温驯了,沉淀了。

我忽然觉得,那一声声清脆的敲击,或许正是他全部的语言。那里面,有他对破损之物的理解,有他对生计的敬重,也有他对待这世界的方式——不多言,只是俯下身,伸出手,一点一点,将那些裂缝与残缺,修补好。善良,就在这沉默的、绵长的、近乎固执的修补之中,完成了它自身。它无须被说出,因为它早已是那双手的纹路,是那眼神的底色,是那生命本身,安静而坚韧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