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仙与虎头鞋

发布时间:2025-12-27 20:00  浏览量:1

暮春的西京长安,朱雀大街的柳絮飘得像一场没完没了的雪。西市拐角的破画斋里,马骏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糙布擦着一幅蒙尘的仕女图。他是个孤儿,自小被画斋的老掌柜捡回来,如今老掌柜归了西,这不足十丈的小铺子,便成了他唯一的家。

画斋的门是两扇掉了漆的榆木门,被风吹得“吱呀”响。马骏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目光落在那幅仕女图上。图中女子绾着垂挂髻,身着石榴红的襦裙,手里捏着一双虎头鞋,眉眼弯弯,竟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一般。这画是老掌柜生前收的,说是前朝遗物,不值什么钱,却被他宝贝了大半辈子。

“穷酸小子,又在对着破画发呆?”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戏谑。

马骏回头,见任美祺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一身月白的罗裙,手里提着个食盒,鬓边别着一朵刚摘的蔷薇。任家是西市的绸缎商,家底殷实,任美祺是家里的小女儿,性子活泼,偏生和他这个穷画匠投缘。

“你怎么来了?”马骏放下糙布,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今日不用跟着你爹去铺子里学做生意?”

任美祺迈进门槛,将食盒往桌上一放,撇嘴道:“那些账目看得我头疼,不如来你这儿蹭杯茶喝。”她的目光落在那幅仕女图上,眼睛一亮,“这画你又擦了?我瞧着这姑娘,越看越好看。”

“不过是幅旧画罢了。”马骏挠了挠头,去灶房里寻了两个粗瓷碗,倒了两碗凉茶。

任美祺却凑到画前,细细端详:“你看她手里的虎头鞋,针脚多精致,眉眼绣得跟真的一样。我娘说,虎头鞋是给周岁娃娃穿的,能辟邪祈福。”她忽然转头看向马骏,“你说,这画里的姑娘,是给谁做虎头鞋呢?”

马骏愣了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老掌柜只说,这画是从一个落魄的前朝宫女手里收来的,至于画中女子的身份,无人知晓。“许是给她的孩儿吧。”他随口道。

任美祺却摇了摇头:“我看不像。你瞧她的神情,哪里像是做母亲的模样?倒像是……像是在等什么人。”

马骏顺着她的话望去,那仕女的眼神确实带着几分期盼,落在虎头鞋上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的心莫名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任美祺成了画斋的常客。她常常提着食盒来,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点心,有时是桂花糕,有时是玫瑰酥。马骏则会拿出自己新画的扇面,给她看。两人坐在画斋里,一人喝茶,一人看画,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竟像是一对寻常的小夫妻。

这天,任美祺又来了,手里却没提食盒,脸上带着几分愁容。

马骏见她这般模样,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任美祺坐在凳上,眼圈微红:“我爹说,要把我许配给城东的王员外家的公子。那王公子我见过,肥头大耳,说话粗声粗气的,我不喜欢。”

马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他攥紧了拳头,指尖泛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画匠,拿什么和家大业大的任家抗衡?拿什么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任美祺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希冀:“马骏,你说……我该怎么办?”

马骏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心里疼得厉害,却只能低声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王员外家……家境殷实。”

任美祺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站起身,咬了咬唇:“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反抗。”她说完,转身便要走。

“美祺!”马骏猛地叫住她,快步走到她面前,“我……”他想说,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任美祺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她轻轻推开他,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马骏,你太懦弱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画斋。榆木门被风吹得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像是敲在马骏的心上。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画前,看着那幅仕女图。图中的女子依旧眉眼弯弯,手里的虎头鞋,在烛火的映照下,竟像是活了过来。马骏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画,指尖却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你在等什么人呢?”他喃喃自语,“等一个能给你安稳的人?还是等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

话音刚落,烛火忽然摇曳起来,画中的仕女,竟缓缓眨了眨眼。

马骏惊得后退一步,险些摔倒。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仕女从画里走了出来,石榴红的襦裙拖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

“你是谁?”马骏的声音带着颤抖。

那女子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得像柳絮:“我名唤红袖,是前朝的宫女。这幅画,是我当年请画师画的,没想到,竟流传到了今日。”

马骏定了定神,问道:“你手里的虎头鞋,是给谁做的?”

红袖的目光落在虎头鞋上,眼神温柔:“是给我心上人的。他是个画匠,和你一样,穷得叮当响,却有一双能画出世间万物的手。那年上元节,我与他在曲江池畔相遇,他说,要娶我为妻。”

“后来呢?”马骏追问。

红袖的眼神黯淡下去:“后来,安史之乱起,长安沦陷。他被征去军中,画舆图,从此杳无音信。我做了这双虎头鞋,想着等他回来,我们生个孩儿,给孩儿穿。可我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他。”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死后,魂魄便附在了这幅画上,日复一日地等,等了百年。”

马骏的心被揪紧了,他看着红袖手里的虎头鞋,忽然想起了任美祺。

“你既然等了百年,为何今日要现身?”

红袖看向他,微微一笑:“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心。你喜欢那姑娘,却因为自卑,不敢说出口。我等了一辈子,等的是一个结果,而你,还有机会。”

她将手里的虎头鞋递给马骏:“这双虎头鞋,送给你。它能辟邪,也能……给你勇气。去追你喜欢的姑娘吧,别像我一样,等一辈子,空留遗憾。”

马骏接过虎头鞋,入手温热,竟不像是百年前的物件。他抬头再看时,红袖已经消失了,只有那幅仕女图,依旧挂在墙上,只是图中的女子,手里的虎头鞋不见了。

烛火依旧摇曳,马骏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勇气。他握紧了虎头鞋,转身冲出了画斋。

夜色渐浓,长安的街道上,灯笼摇曳。马骏一路狂奔,跑到任家绸缎铺的门口。铺子里的伙计见了他,忙拦住:“你是谁?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我要见任美祺!”马骏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

伙计正要驱赶他,门内却传来了任美祺的声音:“让他进来。”

任美祺站在院子里,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披风,看到马骏,眼神复杂。“你怎么来了?”

马骏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那双虎头鞋,递到她面前:“这是红袖姑娘送给我的,她说,它能给人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看着任美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美祺,我喜欢你。我知道我穷,没什么家底,可我有一双手,能画画,能赚钱。我不敢说给你锦衣玉食,但我能保证,一辈子对你好。你愿意……嫁给我吗?”

任美祺看着他手里的虎头鞋,又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伸出手,接过虎头鞋,哽咽道:“你这个傻子,怎么现在才说?”

马骏愣了愣,随即狂喜。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却又有些手足无措。

任美祺却主动扑进他怀里,捶了捶他的胸膛:“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

马骏紧紧抱住她,眼眶也红了。晚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院子里的石榴树,不知何时,竟悄悄开了花。

几日后,任家传出消息,说任家小姐不愿嫁给王员外家的公子,要嫁给西市画斋的穷画匠。任员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拗不过女儿的执意,最终只得点头同意。

婚礼办得很简单,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只有画斋里的一幅仕女图,和一双虎头鞋。

新婚之夜,红烛高照。任美祺拿着那双虎头鞋,细细端详:“这虎头鞋,可真好看。”

马骏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等我们有了孩儿,就给孩儿穿。”

任美祺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好。”

窗外,柳絮依旧飘着,月光洒在那幅仕女图上。图中的红袖,眉眼弯弯,像是在笑着祝福。

长安的风,温柔得像一场梦。梦里有画中仙,有虎头鞋,还有一对有情人,相守一生,再也没有遗憾。(2025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