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赠予我的不仅是生命／散文

母亲赠予我的，远不止那一声啼哭的开端，不止那一次心跳的启程。

那最初的血肉相契，早已沉潜入岁月最深的河床，化作生命本身流淌不息的脉搏，寻常日子里，竟无从觉察。

而我真正读懂她馈赠的全部深意，是在她离开之后——那些她缄默了一生的言语，那些她用岁月酿成的智慧，才忽然破土而出，在时光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我继承了她的厨房。

不是那方烟熏火燎的小小天地，而是她与光阴相处的方式。

她总爱把最朴素的辰光，熬煮得稠厚而安宁。

一把糙米，几粒红枣，经她的手，在文火上悠悠煨着，水汽顶起陶壶的盖子，发出噗噗的轻响，像极了时光满足的喟叹。

那香气从不张扬，只是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填满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窗棂间的阴影，都变得温软。

我从前不懂这慢的哲学，总在急匆匆地追赶，追赶着名为“更好”的远方。

直到如今，当我站在自己的厨房，学着用同样的耐心对待一锅汤，才恍然明白，她赠予我的，是一种将时间驯服为养分的能力。

在万事求快的喧嚣里，她教我如何把日子“文火慢炖”，让焦虑沉底，只留余味的甘醇。

她赠予我一双独特的眼睛。

母亲的视力并不好，晚年时，世界于她，便成了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画，所有轮廓都晕染着朦胧的诗意。

可她总能看见被我忽略的美好。

她会指着一面被雨水洇湿的旧墙，笑着说：“你看，像不像远山含黛？”

会拾起一片被虫蛀过的梧桐叶，对着天光细细端详，赞叹那残缺的脉络精巧如斯，像“老天爷亲手绣的蕾丝”。

她赠予我的，从不是一双明察秋毫的眼，而是一颗能够“翻译”世界的柔软的心。

如今，当我面对生活的疮痍与残缺，竟也会下意识地俯身，去寻找那些隐藏在裂痕背后的、另一种形态的完整。

这目光，是她留给我最珍贵的、带着悲悯底色的诗学。

她更赠予我她的“静默”。

母亲一生言语极少，尤其在父亲离去后，她时常长久地坐在黄昏的微光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窗外的流云。

那时我总以为，那是衰老的孤寂，是时光的空白。

直到现在，我才惊觉，她那不是在“空耗”，而是在进行一场最庄重的、无声的“整理”——整理一生的悲欢离合，将那些细碎的欢喜与难言的酸楚，分门别类，该抚平的抚平，该珍藏的珍藏。

她的静默，从不是虚空，而是一个饱满的、自给自足的内在宇宙。

如今，当我被喧嚣的言辞与庞杂的信息裹挟时，便会学着遁入她赠予我的那片“静默”。

在那里，我不必说什么，只需静静存在，像一棵树那样，深深扎根于自己的土壤。

这份静默，是她为我筑起的最坚固的精神堡垒。

前几日整理旧物，在箱底触到一个硬硬的布包。

解开层层叠叠的手绢，里面不是金银细软，只是一把极普通的木柄鞋拔，握柄处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光亮。

记忆猛然被拽回童年的清晨：她总是蹲下身，一手托着我的脚后跟，一手握着这鞋拔，轻轻将我的小脚送入鞋中。

那动作轻柔而笃定，仿佛将一叶扁舟，稳稳送入生活的河流。

我拿起鞋拔，冰冷的木柄竟瞬间漫过一层温热的触感。

原来，她还赠予我这样一种“送入”的姿势——将你妥帖地送入每一个朝暮，无论那日子是铺满繁花，还是遍布泥泞。

母亲不曾给我留下万贯家财，也没有写下字字珠玑的箴言。

她只是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种氛围，一种态度，一种看世界的角度。

如今，这些珍贵的馈赠，早已像盐溶于水，无声无息地融进我的血液与呼吸，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窗外正是她最爱的清晨。

晨光一点点漫进来，干净而谦逊，像她当年看我的目光。

我忽然懂得，母亲赠予我的，是一个完整的、经过她生命淬炼的“人间”。

我用她赠予的感官去触摸清风，用她赠予的耐心去等待一朵花开，用她赠予的静默，去倾听万物深处，那与她相似的、浩瀚而温柔的回响。

她给予我的，何止是生命。

她给予我的，是生命得以安放、并值得我倾尽一生去深爱的全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