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故事:分鱼
发布时间:2025-03-07 15:34 浏览量:7
腊月十八的月亮刚爬上柳梢头,抽水机已经在河滩上吼了一整天。铁皮烟囱突突冒着黑烟,柴油味儿混着腥气飘出二里地。我们裹着露棉花的袄子,脚上的胶鞋陷进冰碴子,拔腿时带起一串泥坨坨。
池塘眼瞅着见了底,黑泥里不时蹦起个银亮的光点,那是最后的鲢鱼在甩尾巴。
保管员老赵叔踩着齐膝深的淤泥,裤腿冻成两个硬筒子。他手里攥着竹罩篱,突然往下一扣,泥浆里顿时炸开锅似的翻腾。
三条草鱼扭成麻花,鳞片刮得罩篱铁丝哗哗响。"接着!"老赵叔一扬手,鱼在半空划出道银弧,岸上的人赶忙张开麻袋接。鱼尾拍在冻土上,溅起的泥点子糊了二愣子满脸。
老会计盘腿坐在草席上,膝盖压着蓝布封面的账本。他扶了扶断腿的老花镜,蘸着唾沫翻工分册:"徐奶奶家二百七,栓柱家一百九......"算盘珠子在他枯瘦的指间跳得飞快,仿佛在给渐渐干涸的池塘倒计时。最大的那条草鱼被系上红布条,那是留给五保户的——鱼鳃上穿着麻绳,吊在槐树枝头晃悠,活像挂了个银元宝。
分鱼的高潮在晌午时分。日头把冰面晒出一层水光,保管员拎着铁皮喇叭喊号。
各家的主妇攥着布袋往前挤,棉鞋在冰面上打出溜。老赵叔的秤杆永远翘得老高,秤砣绳在斤两星上跳舞。"王婶子,六斤二两高高的!"话音未落,那条鲢鱼就被麻利地穿上草绳。鱼尾巴冻得梆硬,在妇女们怀里横打竖扫,抽得棉袄噗噗响。
半大的鲤鱼最惹人眼馋,金红的尾巴像裁下来一截晚霞。分到鲤鱼的几家,女人把鱼搂在怀里,手指头死死掐着鱼鳃。孩子们追在后面摸鱼鳞,冰凉的鳞片粘在掌心,阳光下闪得人眼花。西头张寡妇没抢到鲤鱼,蹲在柳树根抹眼泪,她家小子肺炎刚好,就指着鲤鱼汤补身子。老会计从自家份例里劈下半条,鱼尾巴上的冰碴子落进她衣领,激得她一哆嗦。
刮鳞剖肚的活计在河滩展开。冻僵的手指握不住刀,鱼血凝在刀刃上结出红霜。老赵叔有绝活,刀尖顺着鳃下走,整副内脏就滑出来。鱼肠子引来成群野猫,绿眼珠在柳树林里忽闪。半大小子们把鱼鳔吹成透明气球,有个鳔胀得太鼓,"啪"地炸在二愣子脸上,腥味惹得野猫叫了半宿。
我家分到条红鳍鲤鱼,娘用井水养在陶盆里。那鱼挨了冻竟缓过来了,腮帮子一鼓一鼓吐泡泡。
年三十供在灶王爷前,红纸映着鱼鳞,把案台都照亮了。供了一炷香的时辰,鱼尾突然"啪"地扫起水花,惊得蜡烛火苗直跳。娘赶忙撒了把糯米镇住,说这是龙王派来的使者。
守岁到后半夜,水缸忽然"咚"地一响。那鱼竟从陶盆里跳出来,在青砖地上拍尾巴。我光脚跳下炕,一把按住滑溜溜的鱼身子,鳞片刮得手心火辣辣疼。鱼眼在月光下瞪得滚圆,嘴里还含着半片红纸。娘说这是吉兆,连夜烧火起锅。陈年猪油在铁锅里化开,鱼身滑进去的刹那,腥香混着焦香直冲天灵盖。
年初一的团圆饭,八仙桌上谁也没动鱼头。鱼眼在酱色汤汁里渐渐发白,身上淋着最后半勺陈醋调的芡汁。爹把鱼肚子上的嫩肉夹给爷,鱼尾转到我碗里时,刺尖上还粘着星点红鳞。鱼骨头在窗台晾了三天,被野猫叼走时,瓦片上留着道油亮的水渍。
化冻那天,我蹲在池塘边看薄冰下的气泡。分鱼时落在泥里的鳞片闪着微光,像撒了一池子碎银子。抽水机又突突响起来,新的水波漫过陈年的鱼腥味。对岸传来老赵叔的吆喝:"开春放鱼苗喽——"二十只木桶里的鱼秧子应声跃起,在朝阳里甩出万点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