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年级刚教他们的时候，孩子们常常因为不会系鞋带来找我帮忙。我一天躬身系鞋带不下数十余次。在班会时我教他们系鞋带，并要求每个孩子过关。不会的孩子回家加强练习，我开展系鞋带比赛，让每一个孩子参与到比赛中来。孩子们学习的兴趣也空前高涨，基本上能够做到人人过关。

但孩子们似乎总是不记得鞋带这个事情，出操的时候，站路队的时候，我常常看到有孩子鞋带散开，我总是温柔提醒，生怕有孩子因为鞋带把自己绊倒摔跤了。全班仅剩下茉莉不是太会系鞋带。

茉莉蹲在教室玄关的阴影里，手指颤抖地捏着两根白色鞋带。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穿鞋带、系鞋带。

"茉莉，你的鞋带又散开了呦“，茉莉听到我的声音慌忙把运动鞋往脚上蹬。左脚绊到松散的鞋带，整个人重重摔在地板上，膝盖火辣辣地疼。

这是茉莉第七次因为系不好鞋带摔倒。其实能解五位数的方程式，能跳完整的胡桃夹子变奏曲，甚至能用油画棒画出莫奈风格的睡莲。但这两根柔软的棉绳，总在她指间扭成嘲弄的蛇。

"让老师......"

"不要！"茉莉猛地缩回脚。上周隔壁班男生指着茉莉的蝴蝶结大笑"像被车碾过的千纸鹤"时，茉莉就发誓再不要别人帮忙。可此刻鞋带依然顽固地摊开在地，像咧着嘴的嘲笑。

我还是蹲下身时，"听说茉莉会背《长恨歌》？"我帮她系出完美的双环结，"要不要试试把这个也背下来？

我盯着她掌心的折纸步骤图，那些箭头和折痕突然活过来，在视网膜上跳起踢踏舞。午休时茉莉躲在器材室后墙练习，把鞋带拆了又系。第三十二次失败后，水泥地上积起小片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

深秋的雨天。茉莉在少年宫走廊撞见苏河，他蹲在地上摸索散开的鞋带，导盲杖歪在墙边。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在白色校服上晕开灰色的花。

"要这样绕过去......"茉莉握住他冰凉的手，突然发现那些烂熟于心的折纸步骤正在指尖流淌。当双环结在苏河鞋面绽放时，他仰起沾着雨珠的脸："姐姐的手指会跳舞呢。"---

苏河第三次把鞋带系成死结时，少年宫走廊忽然飘来若有若无的茉莉香。茉莉正要示范交叉动作的手指突然僵住——这个香气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深处的暗格。

“想知道老师怎么学会系鞋带的吗？“浓稠的茉莉香从老师梳头用的刨花水里蒸腾而起，六岁的我蜷缩在竹匾后。蚕宝宝正在啃食桑叶，沙沙声盖不住窗外尖锐的童谣："李肖，李肖，手脚发霉！系个鞋带，摔断门牙！"

她低头看自己总也驯服不了的鞋带，它们和蚕丝绞在一起。昨天摔倒时磕掉的乳牙还在裤袋里发烫，像颗小小的陨石。

"蚕儿结茧前要蜕四次皮哦。"母亲把蚕山放进匾里，那些晶莹的丝闪着珍珠光泽，"每次疼得打滚的时候，就在心里画圈圈。"

李肖发现蚕吐丝时头会规律地摆动，画着横躺的"8"字。第二天体育课，当鞋带再次松散时，她模仿着蚕宝宝的动作，手指竟跟着画起无穷符号。

"老师当年系出的第一个结，像被老鼠啃过的蚕茧呢。"

我忽然握住茉莉和苏河交叠的手，带着他们在鞋带上画横"8"。茉莉香愈发浓郁，我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小女孩在蚕丝光影里抬头，她掌心躺着用鞋带系成的蝴蝶结，翅膀上还沾着桑叶的露水。

苏河突然笑起来："老师的手在发抖。"我这才发现三个人的手链不知何时缠在了一起，茉莉的红绳，苏河的蓝绳，我褪色的黄绳，正拧成一道小小的彩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斜斜切进来，照着地上二十个歪歪扭扭的鞋带结，像蚕房里那些没能成茧的丝胎，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每当看见有人鞋带散开，就会想起那个雨天的茉莉、苏河——像穿过乌云的阳光，照亮了孩子们指间沉睡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