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一双棉鞋

文/陈家发

严寒时节，取衣柜里的保暖衣，我又看见母亲给我做的一双棉鞋。

一九七八年秋，我有幸跨入酉阳师范学校，朝朝学习在连家乡人或祖辈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乐园，暮暮吸吮着乐园中甜蜜的清泉。

入学十日许，一个天温气暖的午休，欣然散步于学校球场，昨天认识的去年入学的一位校友迎面过来，多亲热，慢走慢聊，他说：“这儿的农历九月就会下雪，十冬腊月冷得特别厉害，脚上穿得不暖和，十有八九要生冻疮。”幸好还没给父母邮信，今天又多了个内容。入学那天，在凉爽的秋阳晨辉中，父母秋脸泛春容而目送着我，尤其是母亲，她嘴里还说：“到了学校要给我们来信，告诉我们，你己经拢了，我们才放心。我们不识字，可以请人读给我们听。”

入学还没越过四十天，我到邮局取了一个包裹，急忙打开，是一双棉鞋，崭新的。我太激动了，真的如获至宝，知道是母亲给我做的，昨天就收到了父母请人写的信，信里就行走着棉鞋的身影。

在收到棉鞋之前，我给父母邮的信，并没有棉鞋的笔痕墨迹。不要说棉鞋，就连一般的鞋，甚至一个“鞋”字，都没有一丝笔痕，都没有一点儿墨迹。只是信中说了一句，酉阳师范这个地方雪下得早，下的时间也长。

棉鞋，我在信中根本不敢说，我在信中根本不敢要，或者我在信中根本不忍心要。因为家里没有钱，就连脚上穿的解放鞋，都是要入学时，母亲向亲朋好友借钱买的，说实在话，亲朋好友平时也很难得有钱，母亲能借到钱，或者是母亲的能耐，或者是我的好运，或者二者有之；如果我要穿棉鞋，那么母亲就又要向亲朋好友借钱，因为我知道，家里平时根本就没有鞋面那么宽大而崭新的布，更没有雪白而暖和的棉。凭这些看来，我的棉鞋来之不易。

我珍惜我的棉鞋。到农历九月中旬，开始穿它了。严于律己，只能在教室坐着上课时穿，并且不能在地上用力摩擦，每次脱下后，就用废纸把鞋面鞋底的灰尘擦掉，再用胶薄膜包好，下课或午休需离开座位，就放在课桌里，下晚自习就拿回寝室，放在枕头边，上课又带到:教室，天天如此，周而复始。直至放寒假，我的脚没有冻疮的迹象。

寒假回家过春节。我的棉鞋诞生的真实情况，根根底底，来龙去脉，原形毕露。

母亲在听了我给他们邮的信以后，就设法给我做棉鞋了，并且，确实在我假设之中，又向亲朋好友借钱。一借，风调雨顺，很快就借到了四元钱。母亲把这四元钱托人去街上，买回两尺白布，一尺黑色的灯草绒布，还有半斤棉花；母亲再把家中烂得难堪的衣裤洗净嗮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米有了，看来，母亲不愁炊了。母亲的确没愁，但是，炊的历程太艰辛了，艰辛得使我想起来就泪如飞瀑。

母亲炊的那时，也就是母亲给我做棉鞋的那时。母亲白天要参加集体劳动，不能请假，根本请不到假。如果旷工，是要加倍处罚的。这样一来，我的棉鞋，母亲只能夜间做。夜间，也只能是挤一点儿时间；夜间，也只能是多牺牲点儿睡眠时间；夜间，说不一定，还有通宵达旦。母亲啊，太艰难了，太辛苦了！

做棉鞋的材料有了，做棉鞋的时间定了，那么，棉鞋就开始做了。

我的棉鞋是由鞋底和鞋面两部分组成。

先说鞋底，鞋底有主体部份和辅助部份。

鞋底的主体部份，上下两面是单层的崭新的白布，中间是无数块烂衣烂裤的碎片重叠在一起，达到一定的厚度。

鞋底，接触地板的那一面最难以忘怀。

那一面，是母亲利用十来个晴朗的夜晚，不辞辛苦地步入天空，苦口婆心地邀请星星下凡，挖空心思地指令千军万马般的星星集合排队。那些星里，横排纵队斜行都很笔直，密密麻麻，一动不动，颇守纪律，好像接受检阅的士兵，煞是好看。

那一面，特别令我流泪。是因为有些星星不愿下凡，母亲伸手去拉它们，每次都把母亲的手指咬得鲜血直流。

鞋底的辅助部份，是在鞋底主体部分那些星星的另一面，均匀地铺满并压紧后约有半公分厚的棉花，为了使棉花不易乱跑，再在棉花上蒙上并固定一层崭新的白布。

再说鞋面，鞋面的外层是崭新的灯草绒布，里层是崭新的白布，中间是均匀并压紧了的大约有一公分半厚的雪白的棉花。针线的穿梭，使他们两布一花，融为一家，永远不离不弃。

做鞋面和把鞋底鞋面结合在一起，只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整双棉鞋的成功，时间共花了半个月。

春节过后，我更加珍惜母亲给我做的一双棉鞋。

足足四十七年了，我退休都已十年了，母亲给我做的一双棉鞋几乎还象新的。说几乎还象新的，是因为色彩陈旧，接触地板的那一面的那层白布只跑了近三十分之一。几十年来，自己有了份固定的工作，钱多了吗？买得起各种各样的鞋吗?母亲做的一双棉鞋不好看吗？自己不愿穿吗？这些问题，问得无聊，不必回答。实事求是地说，我太珍惜母亲给我做的一双棉鞋了。自从家里有衣柜以来，我就给它选了个永不改变的好位置。我舍不得穿，担心在我有生之年不能随时而永远看见它完整的容貌。每年都要看它几回，摸它几次。每次摸它，我都要强忍眼泪，是因想起母亲制作它时的艰辛。

四十七年前，四十几岁的母亲给我创作的不朽华章——一双棉鞋，我将永远不厌其烦而一如既往地拜读。

投稿邮箱：ddsww202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