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梅：人间烟火里的微光

人间烟火里的微光

口 黄永梅

清晨推开窗，最先撞入眼帘的不是高楼，而是楼下早餐铺蒸腾的白雾。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揉面的手沾着面粉，指节粗得像老树根，女人舀豆浆的勺柄磨得发亮，递碗时手腕一翻，豆浆刚好满到碗沿，不洒一滴。有人喊“多放香菜少放糖”，她头都不抬，手里的小勺精准添料，“知道了，老规矩”——熟客的口味，早记在了心里。白雾裹着油条的焦香飘过来，混着他们偶尔的拌嘴：“面和硬了，嚼着费劲”“忙起来哪顾得上，能裹腹就行”，粗粝的话，却裹着最实在的暖。

小区门口的保安老张，总戴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帽子，帽檐压得低，遮住额头的皱纹。他记不住业主的名字，却认得每一户的脚步声：三楼小姑娘放学，脚步声哒哒的，带着蹦跳的节奏；五楼大爷遛狗，步子拖拖拉拉，还伴着小狗的哼唧。有次加班到深夜，门禁卡落在公司，拍门时老张从值班室探出头，骂骂咧咧的：“丫头片子，钥匙都能丢，心比筛子还漏”，却转身翻出备用钥匙，递过来时手上还沾着刚嗑的瓜子皮。开门的瞬间，值班室的电视声飘出来，是咿咿呀呀的戏曲，那是他守夜时唯一的伴。

菜市场里的阿婆，守着巴掌大的菜摊，摊上的青菜带着露水，根上的泥都没清干净，却码得整整齐齐。她不吆喝，就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捻着根麻绳，见人走近才抬眼：“青菜三块，刚从地里薅的，嫩得很”。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买菜，捏捏口袋犹豫，她伸手扯过一把小葱塞过去：“穷学生，做饭没葱没味，拿去，不要钱”。她的秤是老式杆秤，秤砣坠得低，称完还往袋子里添根香菜，“自家种的，不值钱，添点香”。三十年的菜摊，磨坏了十几双布鞋，也攒下了一沓沓皱巴巴的零钱，她说：“不图挣多少，能给人添点方便，就不算白坐这一天”。

深夜的代驾师傅，骑着折叠电动车穿行在霓虹里，车筐里塞着厚外套，还有个掉了漆的保温杯。见过他在火锅店门口等单，缩着脖子搓手，眼睛却盯着门口，但凡有人踉跄着出来，就赶紧迎上去：“师傅，代驾不？价格公道”。有次坐他的车，聊起深夜的活计，他叹口气：“最怕遇到喝多的，扶着上楼，得确认门锁好才敢走，万一摔了，心里过意不去”。车筐里还放着一瓶醒酒药，是给常客备的，“都是养家的人，谁都不容易”。他的电动车灯不太亮，穿行在路灯的光影里，车轮碾过路面的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那是他给家里两个孩子挣学费的路。

在这些熟悉的身影之外，还有些更特别的小人物，藏在城市的犄角旮旯，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老城区的修笔匠陈叔，守着不足十平米的小店，玻璃柜蒙着层薄灰，里面摆着各式钢笔、笔尖，还有磨得发亮的砂轮。如今用钢笔的人少了，他的生意淡得很，却仍每天擦工具，砂轮转起来，嗡嗡的响。有次带着一支断墨的老钢笔找他，他戴上老花镜，镜片滑到鼻尖，捏着镊子一点点抠笔管里的墨渍，手指抖着，却稳得很。“这笔是老物件了，跟着主人十几年，修修还能用”，他说。修完试笔，在废纸上写“平安”二字，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收了五块钱，还往我手里塞颗水果糖：“刚孙子给的，甜嘴”，糖纸皱巴巴的，却甜得很。

城郊废品站的李姐，是个嗓门洪亮的女人，常年穿着沾着油污的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她的废品站从不乱糟糟的，纸板捆得方方正正，塑料瓶踩扁了码成垛，甚至给每个区域贴了手写的标签：“纸板”“塑料”“铁皮”。附近的老人拎着一捆废纸箱来，她接过手，先帮老人拍掉身上的灰，“叔，慢点走，台阶滑”。称完重量，把零钱塞到老人手里，还顺手递上一瓶矿泉水：“天热，解解渴”。暴雨天，隔壁小区垃圾桶被冲倒，垃圾散了一地，她带着工人冒雨清理，雨靴陷在泥里，裤脚全湿了，嘴里还喊：“赶紧收拾，别让水把垃圾冲得到处都是，臭得慌”。忙活完，坐在废品站的台阶上，拧开保温杯喝口热茶，抹把脸上的雨水，笑得敞亮：“日子难归难，收拾干净了，心里也亮堂”。

公园角落的擦鞋匠王奶奶，七十多岁，腿脚不太灵便，每天搬着小马扎挪到树下，面前摆着个铁皮工具箱，里面鞋油、鞋刷、抛光布摆得整整齐齐。她擦鞋极认真，先用湿布擦去灰尘，布子在鞋面上来回蹭，再挤一点鞋油，用刷子反复刷，胳膊抡得老高，直到鞋面泛起油光。哪怕是几十块的普通皮鞋，也擦得锃亮，有人多给钱，她把钱推回去，“该多少是多少，我不占这便宜，擦鞋挣的是辛苦钱，干净”。有孩子凑过来看，她从口袋里摸出颗奶糖，“乖乖，别乱跑，奶奶给你糖吃”。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银丝沾着鞋油的碎屑，她低头擦鞋的样子，像在打磨一件宝贝，慢，却透着一股子认真。

这些小人物，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也没有光鲜亮丽的生活。他们的手上沾着面粉、油污、灰尘，脚下踩着清晨的露水、深夜的霓虹、街头的泥泞，日子过得琐碎又粗糙，却总在不经意间，递出一点暖。

我们总在追寻宏大的意义，却常常忽略，人间的美好，恰恰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瞬间里。老张骂骂咧咧递来的钥匙，阿婆硬塞的一把小葱，代驾师傅车筐里的醒酒药，陈叔修笔时写下的“平安”，李姐递出的矿泉水，王奶奶擦得发亮的皮鞋……这些细碎的善意，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生活的湖里，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他们是城市的底色，是生活的肌理，是人间烟火里最动人的微光。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小人物，用自己的方式，把冰冷的钢筋水泥，揉成了有温度的家园。而我们，也在与他们的相遇中，懂得了生活最朴素的道理：平凡的日子，只要用心过，就会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