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鞋拔子到国字脸：朱元璋教材变脸背后，是三代人历史观的换挡

“爸爸，朱元璋的下巴怎么像个月牙？” 不久前，一位郑州的八年级学生指着家中的旧版历史课本，向父亲发问。

这位中年父亲一时语塞，他记忆中的明太祖画像，确实有着那道标志性的、近乎夸张的弯曲下颌。当他翻开孩子2024年春季学期的新版教材时，却发现那张熟悉的“鞋拔子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更为方正面容的帝王标准像。

这道看似微小的变化，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无数有类似经历的家庭中漾开了涟漪。它触动的不仅是对一段具体史实的认知，更是两代人，乃至三代人之间，关于历史如何被呈现、被记忆的潜在差异。

日前，有细心的家长发现，在多地使用的初中历史教材再版中，沿用多年的明太祖朱元璋“异相”插图已被更换。这一调整并未伴随官方声明或舆论热议，而是在新学期的课堂上悄然完成。

“鞋拔子脸”说法的流传，有着一条可见可查的图像传播链。其最主要源头，通常被认为是清宫南薰殿旧藏的一套题为《洪武正相》的明代版画。

民国时期，随着石印技术的发展，此类带有猎奇色彩的帝王像被大量翻印，流入市井。及至上世纪90年代，国内部分教材编写者在遴选插图时，直接借鉴了这些广泛流传的版本。

学界对此已有辨析，如1986年出版的《中国历代帝王像》研究便指出这类图像的晚出与夸张特性；南京大学陈某某2012年的相关论文也梳理了其“从宫廷秘藏到大众读物”的演变，学界普遍认为其更接近艺术化的民间想象，而非严格的写实肖像。

若将不同时期的教材插图并列对比，变化轨迹清晰可循：上世纪90年代广泛使用的版本，是黑白侧身像，下巴向前突出，弧度尖锐；2012年前后的一些彩印教材，虽转为微侧面，但下颌线条依然有着明显的弯曲；而至2024年的最新版本，则采用了更为平正的正面标准像，其形象主要参考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洪武时代》图录（编号037）及南京博物院相关展品。

有图像研究者进行简单测算，其面部中轴线对称性显著提高，下颌角的角度趋向常规范围，早年版本中通过强烈明暗对比强调的凸出颧骨与深刻法令纹，在新版中趋于缓和。

为何会诞生并长期流传那样一张独特的“鞋拔子脸”？

其背后是多重历史语境叠加的结果。首先，在明代中后期，为神化开国皇帝，部分宫廷画师或民间绘工可能刻意夸张了所谓“龙颔”特征，以附会“龙形天表”的帝王异相说。

其次，清代宫廷在整理前朝遗存时，延续甚至可能强化了这种异相叙事，客观上形成了与清代帝王“正貌”的隐晦对比。

至民国，出版业为吸引读者，往往偏好选择面貌奇特、故事性强的画像，“奇貌”成了刺激销量的元素。而上世纪90年代部分教材编写者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直接沿用了当时易得的通行画像，未能深入考据其源流。

插图更换后，课堂内外发生了一些细微却值得关注的变化。

据某地教育局2022年教材使用情况回访报告（公开版）及部分学校教研会议纪要反馈，新版画像因其面部比例更符合现代人类学对颅面结构的普遍认识，减少了学生第一眼的惊异感。

图像叙事的重点，从对相貌本身的关注，部分转移到了对人物身份（农民起义领袖）与时代背景的探讨。一些教师反映，此前课堂上难以避免的关于长相的哄笑与调侃明显减少，讨论得以更聚焦于制度变革与社会变迁。

对于换图的原因，教学一线有着基于实践的理解。一位郑州的八年级历史备课组长在内部研讨中提到，此举首要符合教学逻辑，即剥离后世附加的戏谑成分，引导学生回归可信的史料与核心史实。

其次，它符合教材的审美逻辑体系，使中国古代重要人物的画像风格，能与秦始皇兵马俑的写实、唐太宗步辇图中的阎立本画风等，保持相对一致的、严肃的视觉叙事基调。

更深层的，是代际逻辑的转变：当前的学生家长，多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80后”“90后”，他们更倾向于相信考古发现与学术研究，而非未经考证的民间传说，对“奇貌即天命”的陈旧潜台词抱有审慎态度，期待教材能与现代学术认知接轨。

纵观历史，关于帝王相貌的叙事在中国经历了数次起伏。明代是“造神”的起点，清末革命宣传曾借扭曲画像进行政治动员，上世纪90年代大众文化浪潮又使其成为消费时代的视觉奇观。

今天教材插图的调整，或许可被视为第四次“祛魅”阶段的标志。其核心并非技术性修复一张脸，而是折射出社会审视历史人物时，目光的集体位移——从对天命异相的迷恋，转向对历史语境与人之作为的探寻。

不是朱元璋的容貌在五百年后发生了改变，而是我们看待历史与权力的眼光，已然不同。

文章开头那个困惑的孩子，在听完父亲关于画像流变的解释后，将新版教材塞进书包，随口说道：“哦，原来朱元璋长得也不吓人嘛。”

这句孩童无意间的感叹，或许正是此番“换图”希望抵达的彼岸：当历史课本摆脱那些过度戏剧化的装饰，其承载的严肃思考才能更清晰地浮现。

教材上每一次看似微小的图像调整，都不仅仅是细节的修订，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社会集体历史意识在不经意间的一次次换挡与升级。